草长莺飞二月天。

        正是祯晖年间，离丧结束不过三天。

        此国国号大正，先帝祯武帝，本名陆征，便是本朝的开朝皇帝，十年前驾崩时不过三十有一，依本朝规制，皇帝驾崩本不该全民带孝十年之久，无奈福不双至，祸不单行，那位英年早逝的祯武帝驾崩之后不过三天，年方二八的皇后也去长伴先帝，泉下随侍了。

        但坊间传闻比起这种冠冕堂皇的朝堂陈论，想来也要有趣的多，至少不至于用这短短几行笔墨就交代完毕，连墨水也费不了几滴。

        “说是长伴先帝去了，可毕竟也才二八年华，那个年纪的女子虽也不能称得上小孩儿，但也绝对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她嫁给先帝时却才是个半大小孩，又是前朝遗孤，如果单是不懂事，那还算好的；这灭朝杀父之仇总是印象深刻耿耿于怀的。谁知当时出了什么幺蛾子呢，先帝驾崩时也才三十一，气血方刚的，要我说呀，先帝指不定是因为某些人的阴谋才……这个阴谋嘛，动机也有很多种不是？皇后娘娘当时万一有个私下相好的，那就……嘿嘿，嘿嘿。大家说是不是？”

        说书的说到皇家秘辛便吐沫横飞，朝四周座下环视一圈，随即得意地笑了几声，便向众人讨要银两。众人都是来小酒馆吃饭的，听了这说书的长篇大论，顿觉十年素斋没白吃，纷纷将店小二找的铜板碎银扔给那说书的，便又埋头吃肉去了。

        叶子矜今天很高兴。因为他约了人今天晚上在这家酒楼见面。

        “不是约好了酉时见面，你怎么午时就来了？你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给钱？”

        正是刚刚的说书人。这人看着约莫四十上下，穿着一件天青色棉布长袍，几处破洞显眼得好似在炫耀，衣衫褴褛犹如丐帮弟子，饭菜香混合着酒气，却奇异地不惹人厌恶。至少叶子矜不觉得讨厌。

        “兄台此言差矣！”叶子衿笑了一笑，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在意，却又当下正儿八经地解释起来，“午时就来也算不得违约，就算你也恰好午时来此地有事，我也不能算作违约，是不是？既不是违约，兄台何必斤斤计较呢？再者说，兄台方才那番言论，我装作听不见也就罢了，你既恰好被我撞个正着，没向你讨要封口费已然是很给面子，兄台又何必这么不讲情面地为了几个铜板和我置气呢？”

        他这一番话里两个“恰好”、四个“兄台”、三个问句，表面上客客气气彬彬有礼，暗地里无不充满了威胁的味道，那说书的心道：你这“恰好”、“兄台”地乱叫唤，谁知道你那“恰好”是不是真的恰好？“兄台”是不是真的把我当做兄弟？心中有气，碍着面子不能发作，当下便道：“哈哈，为兄说笑而已，小弟又何必当真？”说着叫来店小二，要了一斤黄牛肉、一碟盐水花生米、一盘盐水茴香豆、两斤花雕，从钱袋里取出碎银打点给小二，“既然咱们都来早了，也必是闲散之人，左右无事，先喝两杯，再行说事，如何？”

        叶子衿笑得十分开心，立马举杯道：“自然、自然。”又叫来小二：“不知这醉云楼里有什么招牌菜没有？就这些下酒无趣得很。”

        那说书的脸色十分难看，叶子衿却浑然未觉一般，向说书的道：“今天小弟请客，老兄不用拘谨，爱吃什么，就是让店家去临镇采办些来，也是无妨的。”

        “这个倒不用了。只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本想做东，这下倒似是捡了小弟的便宜，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不如晚间请叶老弟去个好玩的去处，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不知你……”话还未说完，便听醉云楼下传来一片惊呼之声。须臾之间，只闻旁边传来一声娇笑：“你们要去什么好玩的去处呀？”说话间那说书的背后便感到一阵麻痒难耐，不禁又惊又怒，偏又自己挠不着自己的后背，只是扭来扭去借助衣物缓解麻痒，刚觉着痒处好了些，又生痛处，也不知是谁下的手，便顾不得同那下手之人计较。只是别桌客人看见他又扭又跳，样子像小丑般十分滑稽，便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脸皮抽搐，有的似乎浑身痉挛，这才察觉大伙一块着了道。

        旁人具抽筋的抽筋，麻痒的麻痒，只余一个娇俏女娃咯咯笑个不停，叶子衿见状也无声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只因他也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他心知这女娃并没向自己下手只因自己的轻功比她厉害那么一些，闪躲过去了而已；但现下的状况，若是被这么一群人看出只有他没惨遭毒手，必然被误认为与那女娃是一伙的，日后免不了许多麻烦，不如装作也中招的样子。

        “嘻嘻，好玩好玩……”那女娃拍手笑个不停，笑够了便欲离去，一伙人已讲不出话来，会武功的更没几个，即便是有的练家子，也看出这女娃功夫不一般，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倒也就不吱声了。

        叶子衿这下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心想这女娃娃当真冲我来的不成，非要于我为难？万一她下的药让这伙人三天都好不了，难不成自己还得陪他们耗上那么许久？若是平时倒也罢了，赶巧自己这几天有家中给的差事要办，若是不能及时完成，可比被这些人误会还要麻烦。想到此节，他更加哭笑不得，出声道：“姑娘留步！”

        那女娃上楼之后一直不曾正面对上叶子衿，她因这声阻留回过头时，叶子衿才看清她的相貌。一张似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娃娃脸，皮肤细嫩如同水豆腐，眉眼弯弯不施粉黛，乌黑发亮的长发好似上等绸缎，偏只用一根乌木簪绾了个偏髻，耳边有碎发散下也浑不在意。穿的是月白的丝绸外衫，有银线暗纹，乍一看并不起眼，细看之下才叫人惊叹绣工之精巧天上仅有，全国的绣坊里也找不出几个能绣出这样脱俗花纹的绣女。

        叶子衿惊叹的同时对那女娃的身份更加疑惑，但嘴里却不说破，只是向她讨解药。

        谁知那女娃又嗤笑一声，比起之前的幸灾乐祸，更平添了几分不屑：“这位公子分明没中招，为何要惺惺作态，向我替别人讨解药？”

        叶子衿撇撇嘴：“谁说我没中招？中没中招只有中招的人自己知道，下手的人是没资格定论的……”

        “我偏偏就知道你没中招！”

        “何以见得？”

        “你这么聪明，还用我解释给你听吗？”

        “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叶子衿在诡辩这件事上还是有些自信的，他此时的好奇心已然得他心痒难耐，也不管旁人怎么想了，先辩了再说。

        那女娃撅了撅嘴，有些耍小脾气的模样让人看了甚是可爱。

        “好罢。我就知道你没中招，就因只有你还在同我说话。”

        “可是他们刚刚也还笑了，发出了声音。”

        “可是我的药本就是中招一炷香以后才讲不出话来。现下早过了一炷香的时候了吧？”

        “你怎知我现在讲得出话来？我分明用的是腹语。”

        “……我说不过你，可是你也未必拿得到解药。”

        “因为没必要拿得到？”

        “因为我没带。”

        “那就是没必要带了？”

        “……”

        “恶童陆青卿，是你的名字？”

        “我叫陆青卿。”

        两人这一问一答得起劲，旁人说不得话，却安静地将两人对话听个一清二楚。直到叶子衿说到“恶童”两个字，方才同时松了口气。

        谁都知道“恶童”陆青卿这个名号属于一个年方十二的女娃娃，只因好恶作剧却从来都不曾下毒手害死过人，偏生武功路数奇特，轻功又好得紧，一般人抓也抓不着她，不是十分过分的捉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

        眼下这局势并不算什么要紧，只是难受几柱香的时间罢了。众人正准备乖乖认栽揭过一页，又听叶子矜道：“在下叶子矜，姑娘见笑了。”

        众人一齐向他望去，果见他一身青衫，脸上装出来的哭笑不得早已变作云淡风轻的微笑，端起酒杯来小酌一口，一副天高地远的洒脱模样，正是“笑面青衣”叶子矜。

        众人顿时擦亮了眼睛。

        两个江湖上有名号的人针尖对麦芒的事虽然也不算特别稀罕，但也绝不多见，更何况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大名鼎鼎，一个古灵精怪粉雕玉琢，一个谈笑霁月丰神俊朗。微妙的气氛弥漫在众人当中，大家都心领神会地屏气凝神，一是为的不引火烧身，二是为的看清楚这两人能擦出怎样的火花。

        “好吧。”陆青卿瞪了叶子矜一眼，没好气地回了声，眼珠一转，又笑道：“既然是大名鼎鼎的笑面青衣叶子矜叶大哥，那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叶子矜也没想到陆青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事已至此，他于情于理断然没有拒绝对方的理由，便问：“你要去哪里玩？”

        “嗯……刚刚听你们说晚上要去个好玩的去处，想必多我一个也不多罢？”

        叶子矜也不知刚刚那说书的说的是什么去处，只听到“好玩”两个字，心下琢磨着此地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不过就是些花街柳巷罢了。若是如此，虽然不太道德，带着小女娃去那种地方，说不准她本人就转身就走，从此两人便井水不犯河水了。当下偷偷瞥了瞥说书的，见他神色有异，反而放心许多，对陆青卿道：“即使如此，我答应便是了。不过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晚上你还来这里，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