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霰雨街论辩

        “所以你们今天晚上原本的计划是从醉云楼出发逛完整条霰雨街再回到街头上的这座玉书阁看书？”

        “谁也没这么说过，陆恶童。”

        “谁是陆恶童？”

        “……对于一切这种现实不按照计划走的情况，我们一般都通称其为‘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你的名字也是可以变的……我们三个人里面还有第二个姓陆的吗？”

        “叶大哥。”

        “嗯？”

        “我都不知道走在咱们前面那位的说书先生究竟姓甚名谁，姓不姓陆。”

        “……”

        “所以那刚刚说的那套理论在我现在的主观里是不成立的。”

        “那就是说以后就有可能成立了？”

        “不错。”

        “……前面那位仁兄，请等一等！”

        前面那说书的耳力极好，一直走在陆叶二人前面十步的地方，在嘈杂的霰雨街也能将他二人方才的对话尽收耳中，一字不落地听了之后却十分后悔，直想装作不认识他们，此时听见叶子衿为与恶童陆青卿争辩这等无聊闲事还特地想叫住他，便走得更快了。

        “你看人家都装作不认识咱们，咱们也别理他了呗？”

        陆青卿玩笑道。

        叶子衿心道：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怎么反而好像咱俩是从小玩儿大的似的？但他生性好玩，虽然不喜和陌生人打交道，但一来他跟那说书的毕竟也认识了没那么久，二来他对恶童陆青卿的真面目已好奇许久，久到比认识说书的时间要长得多，刚刚与陆青卿说话间只觉有趣得紧，心情十分愉快，当下也顺着陆青卿的话头反问：“那要是有一日咱们途中相遇，你要是不认得我了，我能装不认得你吗？”

        他这话本也是玩笑之语，不料陆青卿似乎千分小心、万分认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第一，咱们为什么是途中相遇？为什么不能一路同道？第二，我为什么会不认得你？我这个人对别人向来很记仇，特别是躲过了我的恶作剧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第三，就算我跟你无仇无怨，你不认得就不认得，认得就认得，为什么要‘装不认得’？”

        “我……”叶子衿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她话中有什么不对，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抓住了“一路同道”四个字不放：“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带你出来玩就已经很是给面子，今晚过后咱们自然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同道？”

        “你这话又不对了：你既然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姑我的独木桥’，那咱们将来还怎么‘途中相遇’？狭路相逢都不可能的。再说……”陆青卿顿了顿，低下头去，“你没空，可我很闲哩。”

        叶子衿见她低着头，说话声越发地小，也不知她是羞赧，还是难过，举手投足尽是小女孩儿的俏皮模样，但说话时莫名有种沉稳洒脱之感，心下对她更是好奇。听她说话，言中之意，竟是想与自己一路同行了。本来他也是很乐意的，但这眼下还有一桩麻烦差事亟待他完成，对方心性又不知如何，虽是小孩，但毕竟是个女子，若是将来真有机会同游天下风景，也不无难办之处。权宜之计，只有先安抚住她，今晚过了，自己便可留下信件，说明情况，先行一步离开或是避开她。打定主意，微微弯下腰去，用折扇抵在唇上，对陆青卿宽慰道：“不要紧，我也不是很忙的。身侧有美人相伴，怎能用‘忙’字唐突佳人呢？实在是这件事十分要紧，倒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最多有些麻烦罢了。你若不嫌弃，叶大哥忙完这阵子就去找你玩，好不好？”

        陆青卿心知叶子衿只是嘴上说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再闹下去难免要将自己的形象在对方心里大打折扣，对方的轻功又比自己好不少，他要真想躲自己，说不定就真的再也见不着了。当即敛去难过之色，抬头扬起笑容道：“那就一言为定啦！拉钩！”

        叶子衿无法，只得照做。其实陆青卿一贯不懂造作之态，也不屑于装模作样，让她装作高兴简直难比登天，笑得比哭还要苦。只是叶子衿向来也不是个喜欢察言观色的，一向任性惯了，除了他老子，从来也没人能管得住他。方才看见陆青卿笑得开心，倒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妥，只当她已被安抚住了，全不见她笑得僵硬如斯，一低头又是苦涩难当。

        “对了，”叶子衿末了补充一句，“这是联系我专用的信号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烟火折子，递给陆青卿。

        “……一点新意也没有啊叶大哥。”陆青卿歪了歪嘴，似乎对叶子衿递过去的东西甚是不满。如果忽略她将其握在手中好奇的探究目光，那么说不定这句话还有些说服力。

        叶子衿算是看出了“恶童”这两个字为什么会安在陆青卿头上。倘若真的只是恶作剧手段高明，那么没有些扎根在性格特质里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恶童之所以成为了恶童，不仅仅因为陆青卿爱恶作剧、善于整人，更因为她对所有的恶作剧对象全无恶意，就好像只是为了对自己喜欢的玩具一探究竟才对其翻来覆去地折腾的坏孩子，仿佛诠释了这世上最纯真的“恶”。她有一种精神，一种探寻世间所有真相的精神，一种叶子衿热爱的精神。

        两人仍然跟在说书的后面，余下的时间里没有人再说话，倒也相安无事。

        然后他们到了玉书阁。

        前面说过，玉书阁是霰雨街街头上的建筑，而霰雨街，是四空镇最繁华、最有名的花街。玉书阁既在霰雨街街头上，本来也该算在花街之内。可就是它偏偏在街头上，也就和别的街道交叉了，算在那条街都不大合适，于是玉书阁的主人便算在那条街都不乐意，正巧与霰雨街交叉的那条街以书多出名，玉书阁阁主便干脆两边的买卖都做了。因此玉书阁不光做些声色买卖，也经营些书卷的生意，倒是别具一格，越做越大，名头也越来越响了。

        “可是这和玉书阁在哪条街又有什么关系呢？”陆青卿听完说书的讲完玉书阁的来由，颇不以为意地问道。

        “或许阁主只是两边生意都想做的贪心鬼，随便找个说法罢了。”叶子衿笑道。

        “不，也许阁主他老人家其实什么都没想，全是别人说的罢。”陆青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有意无意地望了说书的两眼。

        “她说的对吗？”叶子衿问说书的。

        说书的摇了摇头，很快又点了点头。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书的忍无可忍，本来一路上他就一直在听身后一大一小两人说话，越听越荒唐，越听越想插几句嘴，偏生自己之前硬要装老大走在前面，也不好意思再退回去与他二人同行。更何况他心里还为了中午被捉弄之事有些置气，也不想转眼就与恶童搭话示好，就一直忍着带他们逛完了霰雨街又回来，此刻进了玉书阁，又听他俩这么一唱一和似有所指，终于忍不住破功。

        “我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咱们该谈正事了。”

        叶子衿瞧那说书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幸灾乐祸地堵住他话头，完全忘了他来这里的初衷，也忘了谈“正事”的时候是不该有外人在场的。

        “什么正事？”陆青卿悄悄地问。

        “比如他跟阁主的关系？”

        两人这下一齐望着那说书的，好奇的目光似乎能把他烧个半死。

        “咳咳……”他轻咳了几声，似乎是表示不满，又好像在掩饰他的尴尬，“这个么……嘿嘿……还是等今后阁主他老人家亲自说个明白罢。咱们今天的正事不是玩儿么？”

        说书的兜兜转转，本想将陆青卿这个“外人”甩掉，好与叶子衿来玉书阁说事，没想到叶子衿竟一路上不仅没有甩掉陆青卿，还特意走在自己后面与她同路说笑，间或还给她买个小吃或玩具。这下事说不成，只得不情愿的将计划延后，今晚就只能真的一夜游玩个尽兴了。正准备说“咱们玩儿去”，却又猝不及防被叶子衿问得切中要害，只得转移话题，索性把“玩”当成了“正事”。

        既是游玩，三人当中就他还未自报家门，自觉无礼，于是规规矩矩向陆叶二人作个揖，道：“在下林书平，叶公子年前是见过的。这位……陆姑娘，林某一向对你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今后还请二位多多指教了。”

        “……林书平？林书平、林书平……咦……”陆青卿似乎对这名字十分好奇，连念了三次，“那我可以叫你平叔吗？”

        “为什么是叔……”林书平十分无语。

        “要不林叔？”陆青卿顽皮地笑了笑。

        “我有那么老吗？”林书平很气馁，“我就比叶公子大三岁啊。”

        “那就这么决定了，叫你书叔好了。”陆青卿拍了拍手，狡黠地笑道。

        叶子衿在一旁鼓掌称道，表示赞同。

        这一次，林书平确定了，叶子衿是真的从不把自己当作兄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