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士感到一件冰冷的铁器顶在自己后脑勺的时候，正是民国十六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时刻。

        这时，敦煌上空的太阳不冷不热地缓缓地映照在鸣沙山东麓的崖壁上，整个莫高窟反射出一片金灿灿的亮光，如同万佛再现的辉煌盛况。

        一只通体幽黑的狐狸站在九层楼的顶端，迎着夕阳，静静地注视着这座历经千年风雨战火，如今依然屹立于沙漠中的如蜂巢般密集的石窟崖壁。

        王道士从小就居住在这里，负责洞窟的清扫维护，偶尔，还捎带干点接待工作，时至今日，已经整整三十年了。

        在一座幽暗的石窟中，王道士借着射进洞内的阳光，眯着浑浊的双眼，正在认真补修一幅斑驳破旧的壁画。

        壁画上，那尊千手千眼观音双掌合于胸前，神态慈祥，目含笑意，默默凝视着辛勤劳作的王道士。

        千手观音为观音部果德之尊。“千”为无量及圆满之义，以“千手”表示大慈悲的无量广大，以“千眼”代表智慧的圆满无碍。

        根据《陀罗尼经》云：千手千眼观世音能利益安乐一切众生，随众生之机，相应五部五种法，而满足一切愿求。

        洞内，只有王道士一个人，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手脚麻利地干活，这样繁琐重复的劳动，他已经完全习惯了。

        莫高窟经历了千年风霜雨雪，许多雕塑壁画已经陈旧破烂，急需要修补。王道士不得不亲自动手，按照自己的审美观点，来逐一修复完善。

        当他感觉到一股铁器冰冷的寒意时，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劳作，只是很不在意地说：“小娃子，不要再胡闹了，没看见师傅正忙着？”

        小娃子是王道士捡来的一个孤儿，十二三岁的样子，和当年王道士走进敦煌莫高窟时的年纪一般，很是调皮，经常在他干活的时候，做一些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应该做的小恶剧。

        少顷，王道士听见脑后响起一声粗暴的吆喝：“王守福，你个臭道士，赶紧举起手，小心老子一枪打死你。”

        王守福心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慢慢地高举双手，然后，又慢慢地回转身形，两只浑浊的老眼，紧盯着对方。

        “老道士，不认识老子了？”对方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手中的短枪紧紧顶在王守福的脑袋上，两道凶光紧盯着对方，狞笑不止，冷声说，“仔细看看，老子是谁？”

        “你是二愣子？”半晌，王守福才渐渐看清楚来人，继而微微一笑，慢慢地问，“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咋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离开敦煌有二十年了吧？”

        “少啰嗦。”二愣子厉声喝道，“赶紧把你身上的钥匙拿出来。”说着话，他手中的短枪使劲敲打了一下王道士肮脏硕大的脑袋。

        王王守福眯着眼睛，紧紧盯着二愣子，用沙哑的嗓音问道：“要钥匙干什么？你又不是莫高窟的道人。莫非你小子回心转意，要做一个善人了？”

        二愣子粗鲁地骂道：“善你个球，老子从娘胎里出来，就不是一个善人。如今四十岁了，还想当善人？”

        “那你要钥匙干什么？”王守福依旧不明白，这个自己非常熟悉的二愣子，从小一起长大，怎么突然回到莫高窟，又急着索要石窟的钥匙了？

        在他遥远模糊的记忆中，二愣子就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家伙，因为抢劫盗窃，还坐过数年官府的大牢。

        二愣子狠狠地踢了王守福一脚，不耐烦地骂道：“不知死活的臭道士，让你拿出钥匙，你就拿出来，问这么多做什么？”

        王守福依然眯着浑浊的老眼，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慢条斯理地说：“二愣子，你曾经盗窃莫高窟文物，被官府抓去坐大牢，怎么又活着回来了？”

        “去你妈的王守福。”二愣子又恨恨地踢了一脚，连声骂道：“当年，老子只是拿了几卷经文，卖给英国人，换了几两银子还赌账，你就去官府告发，害的老子蹲了好几年大狱。”

        王守福微微一笑，坚定有力地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物，谁也不能随便拿走。二愣子，你懂吗？”

        二愣子冷冷一笑，厉声骂道：“王圆箓把这里的文物都换成了白花花的银子，藏在地下，你怎么不去官府告发？”继而，又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交出钥匙，快点儿。”

        当年，莫高窟附近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看护莫高窟的王圆箓将他发现的所有宝物，一件不剩地全部卖给来这里的外国人，将获取的无数银子藏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

        此时，听二愣子说起堂叔王圆箓，王守福心中即刻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堂叔死去已经两年了，如今还有人凭空诬蔑败坏其名声，怎能不令他生气呢？

        但是，当二愣子用枪使劲地敲了敲脑袋时，他随即就强力克制住了这股怒气，依旧眯着老眼，冷冷地紧盯着面露得意之色的二愣子。

        “别急，急什么？钥匙挂在我的裤腰带上，让我慢慢取。”说着话，王守福的手抖抖索索地在身上摸起来，边摸边说：“你想要，就给你，急个啥？”

        顿时，二愣子心中一喜，双眼射出一道亮光，紧盯着王道士的双手，又厉声催促道：“快点快点，老子等的不耐烦了。”

        话音还未落地，他就觉得一件硬东西重重地砸在后脑勺上，整个脑袋瞬间“嗡”的一声爆响，眼前金花乱冒，随即，就软软地栽倒于地，失去了知觉。

        王道士笑嘻嘻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二愣子，嘴角流露出一丝嘲笑，说：“小子，站起来，我给你钥匙。”而后，对面前站着的一个小孩子说：“小娃子，不错，来的正是时候，救了师傅一命。”

        小娃子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用手中粗壮的木棍指着躺在地上的二愣子，说：“师傅，这个狗杂种啥时候闯进来的？”

        “师傅咋知道？”王道士看着小娃子，冷声说，“你将这个狗杂种拉出去，扔进后沟，今晚喂狼吧。”

        说完，王道士捡起掉在地上的画笔，用力抖了抖，转身继续补修那副千手观音壁画，嘴里还不停地唠唠叨叨：“二愣子，这莫高窟是国家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此刻，太阳已经接近鸣沙山头，又大又圆，一股冷风从山沟里猛烈地刮过来，整个莫高窟顿时变得阴阴沉沉昏昏暗暗。

        当小娃子费尽浑身气力，将晕死的二愣子拖拉到后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弯月牙高悬在半空，繁星点点。

        小娃子坐在二愣子身边，将其短枪拿在手中，借着朦胧的月光，流露出得意兴奋的神色，不停地玩弄着，暗想，今天，我也有枪了。

        以前，小娃子见敦煌警察局的刘云峰探长腰间别着一支这样的短枪，成天指三喝四的，很是威风，心中羡慕得要紧。

        而今，不费吹灰之力，自己就有了一把梦寐以求的短枪，怎能不感到得意高兴呢？他甚至暗暗认为，今天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天。

        突然，一声凄厉恐怖的狼嚎声响起，紧接着，黑暗中出现了数不清的绿莹莹的眼睛，刹那间，狼嚎传遍了鸣沙山方圆几十里。

        后沟树木茂密，幽深无底，是一个白骨森森阴气迷漫的地方，凡是死人，都被扔到这里，任凭野狼啃噬。

        尽管狼嚎凄厉，但小娃子感觉不到一点儿恐惧。他知道，这些野狼不会对自己下手，因为，他经常将死人拖到这里，喂养它们。

        那只高大威武的灰色头狼，有时候还命令其手下，将捉到的野兔野鸡之流的，送给他和师傅王道士。

        闲暇时，师傅曾经无限感慨地说过这样一句话，狼是有感情的，知道报恩，关键时刻，还会救人，比有些人要好得多。

        在狼嚎声中，小娃子举起短枪，指了指头顶的月牙，而后，又将枪口对准地上的二愣子，恨恨说：“狗东西，你以前经常欺负我，现在，落到爷爷手中，看爷爷我如何收拾你。”

        说完，一丝复仇的得意笑容浮现在脸上。随即，他转过头，紧紧闭上双眼，对准二愣子的脑袋，双手颤抖着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随着尖锐的枪声，一道火光冲向天空，划破了沉沉夜空，惊散了围过来的狼群。

        枪声过后，小娃子听见一声凄厉的头狼发出的惊叫声，继而，又听见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小子，还想打枪？”

        继而，小娃子觉得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手中的短枪用力夺了过去，还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将小娃子扇醒了。他急忙睁开眼睛，见一个彪形大汉站在面前，心头立时腾起一股恐惧，捂着脸，极速转身向后跑去。

        可是，还没有跑出几步，就被紧追而来的大汉死死地捉住脖颈，动弹不得。大汉的手如同老虎钳一样，刚劲有力，捏得小娃子差一点喘不上气来。

        少顷，大汉粗声野气地问道：“小娃子，你知不知道藏经洞的钥匙，被老道士藏在哪儿？”

        小娃子脸色涨得通红，极力扭动身躯，想挣脱大汉铁钳般的手，可是，根本没有什么作用。无奈，小娃子只好停止徒劳的挣扎，喘着粗气说：“师傅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

        大汉从鼻孔里发出几声沉重的冷哼，厉声威胁道：“你不说，老子掐死你，信不信？”说着话，手下用了一点力量。

        “你先放开我。”小娃子被掐地几乎要死了，手脚乱舞，竭尽力气，大声喊叫，“我说我说。”

        见状，大汉松开右手，将小娃子重重地扔在地上，一脚踏住其屁股，厉声喝道：“快说，钥匙在哪儿？”

        小娃子急忙擦了一把鼻涕眼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狼嚎。片刻，胡杨树林里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狼嚎，这是狼王发出的进攻命令。

        群狼低声齐吼一声，后退几步，继而，又从四面慢慢围攻上来。数不清的绿光紧紧照在大汉身上，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令人心胆欲裂、魂飞魄散。

        狼群发出的血腥骚气如同浓重的秋风，一浪高于一浪，一浪猛过一浪，浪浪相随，滔滔不绝，澎湃汹涌，无边无际。

        大汉急忙回头，见几只野狼眨着绿莹莹的眼睛，嚎叫着，扑向自己，不由得冷笑一声，连开数枪，将其击毙。

        而后，又朝天连开四五枪，尖锐的枪声将狼群逼退数步，但依旧紧紧地围在其四周，嚎叫不已。

        趁大汉集中精力对付狼群而分神的一瞬间，小娃子狠狠地咬了大汉的脚踝一口，顺势爬起来，向后跑去。

        跑出老远，回过头，小娃子见方才的地方，惨淡的月光下，竟空无一人，只有一群野狼不停地冲天嚎叫，凄厉恐怖，此起彼伏。

        摸着红肿胀痛的左脸，小娃子不敢再停留片刻，赶紧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到莫高窟下面的小院子里，钻进他和师傅睡觉的小土屋。

        可是，房间内空无一人，只有那盏破旧不堪的煤油灯，有气无力地散发出微弱昏暗的灯光，映射出墙壁上无数摇曳的黑影，

        此刻，小娃子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浓重的恐惧从心底升腾，紧紧包围着自己瘦弱的躯体。

        突然间，他惊叫一声，飞也似的逃出房间，在小院子里大声尖叫着，极速旋转奔跑，如同一只掉进陷坑的野兔，惊慌不已，拼命想挣脱巨大的恐怖。

        朦胧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地上，笼罩着神秘诡异的莫高窟，也笼罩着惊骇狂奔嘶声力叫的小娃子。

        当王守福听见惊叫声，举着火把，从高悬于峭壁上的一座洞窟中走出来的时候，居高临下，一眼就看见了疯跑不停的小娃子。

        “是时候了。”月光下，王守福神色异常平静，紧盯着乱喊乱叫的小娃子，暗想，“报应呀报应，这报应来的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