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辞职没那么潇洒,没有十足霸气地把辞职信砸到领导脸上,也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我只是平静地把辞职信给她,在她签字后一言不发,平静地快速走掉。
我知道身后有一双喷着火的眼睛,我知道她想把我拽进去再骂一顿。她的傲气怎么能让她认输呢?她不甘心。
我想,让她不甘心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因为她习惯了别人听命于她,习惯了别人等她泄愤完继续唯唯诺诺。
我是第一个没等她说话就走掉的人。
其实我没有那么平静,那口气我一直憋着,不想发出来。很多人说我脾气太好,找不到动怒的理由,我承认这句话,但我不是不会发脾气,而是不愿发脾气。如果我生气了,那一定是无可挽回的,因为我忍了太久。
她是公司董事会秘书,权力极大。我们叫她五姐,因为她名字中有个五字。她的学历极高,一个女生居然在国外一路读到了博士,而且上的学校全在常春藤联盟。
这一点当然能证明她超强的学习能力,但是,也同样给她带来了重重弊端。
所有人在看她第一眼时就已经觉得她严肃傲气,杀气太重。她总是把头发高高盘起,任性地露出发际线,扬起下巴,脸上透着隐而未露的刻薄。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在准备随时投出铁饼砸向公司的员工。
我从一开始就惧怕她,我知道她为人刻薄,她过人的智商和超人的自信一定会让我吃尽苦头,和她一起做事,绝对没好果子吃。何况我智商平平,跟不上她快速跳跃的思路,我完成的工作到了她那里,都是瑕疵遍地。所以对于她,我是能躲则躲,尽量避免和她共事。
她脾气不好,同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把工作汇报交给她,结果材料被撕成了一地鸡毛。
我和朋友说起她的强势,朋友断言:“她这么强势,背后一定有伤疤。”
我反驳他:“人家是因为学历高,所以有天然的优越感,哪里会是有伤疤?”
朋友笑着说:“你太天真了,她的履历是完美无缺,但完美的人未必就会强势。你记住,学校无法造就一个女王,只有社会和生活才能。”
我将信将疑,朋友却说:“不信你就和她聊聊。”
我急得冒汗:“谁敢没事和她聊天啊,那是作死知道吗?”
每次我见到她,她都穿着一袭华丽的职业衣装,匆匆地来,用眼睛瞥一瞥我,然后又匆匆离开。
还好,我和她没有过直接来往。
我一直觉得,眼神交流就是我们之间的全部。
直到有一天,她派给我一个任务,我才跟她有了相对密切的交集。
那不是工作时间,那个周末,我正在编辑的催促下专心写作,她打来电话,话多且语速飞快,不容辩驳地让我帮她准备一则材料。
我有些抱歉地告诉她:“不好意思,我手头有些重要的事,现在没法帮你。”
五姐抛出一声鄙夷的笑,对我说:“把那些东西都放一边,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我苦笑:“我在赶稿子,不瞒你说,这也是我的工作。”
五姐问:“你在赚外快吗?这种兼职扔到一边去,不要耽误工作。”
我很气愤她这样说,立即反驳了回去:“不好意思,五姐,这不是兼职,我也不赚外快。”
五姐她知道我日常在做什么,她知道我运营的微博积累了几十万粉丝,也知道我热爱写作,常有约稿。她这么说,让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事业遭到调侃,我心里很不爽。
但我不想惹她,也不想被她吐一脸口水和甩一个巴掌印子,所以还是应承了下来。
我推掉专栏,跟编辑说了多次抱歉,然后接了五姐的活。
五姐给了我一则材料,几万字,机关枪一样把她的要求说了一遍,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她规定我半个小时内把材料改成她想要的样子,说上面催得急。
我本身对这份材料所述的项目就不了解,现在更是一头雾水,也搞不清她到底想要怎样的效果,下手改动颇为吃力。更何况这么短的时间内,我根本没有办法再去询问五姐或上网百度。
于是我便利落地下手切割,手起刀落,材料就被精简得不留废话,再添上一些该加的部分,半个小时内我还真的勉强把如此艰巨的任务搞定了。
我颇有几分自信地把材料发给五姐,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受到批评,毕竟,这样的任务交给一般人,他们在规定时间内是完不成的。
当天,五姐果然没再和我联系,我觉得材料应该是通过了,不用担心再发生什么问题。
第二天到了公司,要直接开全体会,我拿了本子,踩着高跟鞋进了会议室,就看见五姐正襟危坐,穿得相当正式,口红艳得发亮。
董事长第一个讲话,我没有任何心理防备,只听见他讲着讲着就说到我的名字,他说:“小樵的业务水平有待提高,喜欢推托的毛病也不好。”
这话说得很委婉,可我也听得出他对我的不满应该是远大于话中的指责。
我没说话,五姐却发话了:“我们商量过了,准备把小樵调到分部去。”
我莫名其妙,我是做了什么,就在一夜之间被降了职位?
我没说话,搞不清楚状况还是先冷静些比较好。
散会后,我找到五姐,问她究竟怎么回事。五姐装出一脸茫然,搪塞我说她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这个任务自始至终就只有我和她在联系,董事长说的话分明是指这件事,她在搞什么?又对董事长说了什么?
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便直接找到董事长问他原因。董事长很干脆地告诉我:“你那份材料改得不好,拿不出手。还有,你对五姐态度也很不好,简直是敷衍塞责,我们商议决定先把你调离总部锻炼一下。”
唉,我也真是无力抱怨,国企就是国企,董事长未免也太官僚了吧,都不听听我的陈述吗?
我又找到五姐,指着我改过的那份材料对她说:“请问你给董事长的是这份材料吗?”
五姐没说话,仍旧一脸自傲。
我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就告诉她:“你们不用给我调职了,我辞职。”
她的眼神中多少流露出了一点惊讶的样子,对我说:“你是公司重点培养的人才。”
“那你说,今天这事是怎么回事?”
她笑着说:“锻炼一下你,这很正常。”
什么样的笑都会被她的表情诠释成讥讽。我受不了了,回去写了一份辞职申请,递交给了她。
我明白,自己的特长在五姐那里成了重重顾虑,成了她较大的竞争对手,她要想办法把我移除。
所以我义无反顾地辞职了,心想这下能狠狠甩她一巴掌——她通常是遇强则强,遇弱则无招架之力。对待一言不发、毫无异常却忽然辞职的下属,她也会不知该如何对待。
走出公司大门,我顿时神清气爽,往日那些拘谨和戾气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五姐却很惨,她被董事长说了几句,心情一差,竟和董事长顶起嘴来。结果她和董事长两人在会议室相继拍桌子,震得外面的同事目瞪口呆。
我不由得感叹,她的情商真的不高。
这让我忽然又想起了朋友的话,朋友一直以为她趋附权势,可她对董事长的态度,又分明表现出她不惧权威。
于是,即使离职了,我还是希望能和五姐聊聊,如今我也没什么顾虑,只希望听听她的遭遇。
奇怪的是,她竟没有对我生气,我去找她,她依旧和我搭话。这也间接说明,她是个心胸开阔、不记仇的君子。
我对她的印象有了一些改观。
五姐对我已不再有防备,她成了一个需要倾诉的女孩子,样子十分脆弱。
没有人问过她的内心世界,因为她外表太强大了,只有我,尝试着去探索她的内心,这让她很惊讶和兴奋。
她说:“没人问我,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好受,没人想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
我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她说:“大家都说我学历高,其实我的志向没那么高,我父母对我的教育算得上是拔苗助长式。庆幸的是,这苗被他们拔起来了,不幸的是,我压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我脱口而出:“那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她苦笑着说:“本科毕业那年我就想创业,父母不让,说女孩子创业风险太大,还是安稳些好。”
“是父母让你一直读到博士的吗?”我问她。
她很不愿提及过往,但顿了顿还是说:“我考研考了三次,终于考上了,他们很开心,又让我继续考博。家里不缺钱,用他们的话说,家里就缺一个能给他们长脸的高才生。”
她遂了父母的愿,顺理成章地读到博士,顺理成章地进了大国企,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董事会秘书。她走得太顺,所以一路害怕,怕有一天会有人超过她。
“哦,原来如此。”我说。
但五姐长长叹了口气说:“可我很累,这种虚无缥缈的胆战心惊总让我深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我问她:“那你现在已经足够优秀,为什么不自己创业?”
五姐说:“做到这个位置,我就缺乏了创业的勇气,一着不慎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创业还有可能会失败,而且哪里还能领到现在这样稳定的高薪?现在的生活起码踏实。”
我觉得五姐陷入一种纠结中,她既不愿丢掉创业梦想,也不想当断则断、果敢辞职,所以她焦虑。可她的家庭环境和自身的高学历不容许她表露焦虑这样的负面情绪,她便学着装自信,学着傲气逼人,宁愿被人觉得自负过了头,也不想被别人看出自卑。
是啊,这样多累,想想就累。
我能够体谅她。初中时候,我因为自己成绩好,常常考年级第一,所以最害怕跌落,最害怕有人说谁谁的某科成绩比我高。那时的我不自傲,但清高,总有种双脚离地不屑他人之感。不是我想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害怕,我怕别人看出我的担忧和焦虑。
我问五姐打算怎么办,她说顺其自然吧,她依旧要戴着面具,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五姐骨子里是习惯妥协的,所以她才能放弃梦想甘心读了那么多年书。
只是,人优秀了,成功也是水到渠成。或许她更适合读书,也更适合在大公司发展,总之,她努力过,就值得拥有现在还算成功的人生。
我唯一希望的是五姐能对自己的成绩和辉煌坦然以对,能放下身段做最真实的自己。其实,她是小女人,而不是咄咄逼人的女强人。
我告诉她这话的时候,五姐只说了一句话:“是啊,我是真的小女人。”但她眼里却有种明显的落寞。
可能朋友说得还真对,每一个强势的人背后,都有伤心和失落。
所以,做真实的自己,应该才是最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