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凌紫落躺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月色在阴云的遮盖下忽明忽暗，四下静谧，能听到的唯有她的喘息声。

        自从白日里见过萧璟之后，凌紫落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自认为是个谨慎的人，可在之前仍然因为某些疏忽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所以这一次，她回到房间里后，便仔细的将这段时间从离开凌家以来的一桩桩事情捋来。

        想到关键的地方，却总是有几个问题无法突破。

        恰好此时口渴难耐，于是她伸出手试图拿起一旁的茶杯，冰凉的手环咯到床板，让人莫名心烦。

        正当她不小心碰倒了茶杯，却意外的没有发出破碎的声音，不禁视线上移，那茶杯正被人稳稳的拿在手中。

        一日两次未发现别人近身，看来自己的警惕力果然是大不如从前。

        可还来不及自嘲，因为真正让她惊讶的是来人竟然是好久未见的墨云轩！

        “云轩？你怎么会进来这璟王府？”

        看到他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凌紫落倦意全消，身体也提起了几分力气。

        此刻她猛地坐起身，看着墨云轩的脸色很不对劲，刚要继续询问，却听到一道轻快的声音。

        “还有我！这种行侠仗义英雄救美的事怎能少了本公子呢？”

        说着，萧以何正动作利索的从窗前一跃而下，一边嚷嚷着累一边扇着折扇，同时眼睛不时扫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失传已久的山水图。

        见此，她皱起眉头，不赞同道：“此事非同儿戏，到底是谁放你们进的王府？!”

        许是被她严厉的语气吓到，一时间两人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别再问了，既然我们能进来，自然有办法能带你离开，快跟我们走吧！”

        墨云轩说着，便上前一步作势粗鲁的拉起凌紫落。

        “墨云轩！”

        凌紫落自知挣脱不过他，索性冷静下来，开口道。

        听到她陡然冷下来的语气，墨云轩的手一颤，仿佛触电般松开，后退几步直视着凌紫落。

        月光透着百叶窗映出了他隐忍不发的表情，凌紫落有些失望，因为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

        是她变了，还是别的东西变了？

        恐怕永远也说不清。

        见此，萧以何忙上前笑嘻嘻的打个圆场，“放轻松点，凌姑娘，云轩也是为你好，眼下实在不是解释的时机，待你随我们出去后，萧某再将此事解释给你听怎样？”

        “不怎么样。”

        凌紫落第一次如此的倔强。或者说，只要心中原则不变，她永远也不会妥协。

        她扶着床栏强撑着站起身来，拒绝了一旁萧以何的搀扶，转而一瞬不瞬的盯着墨云轩。

        但见他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上仿佛一夕之间褪去了几分稚嫩，藏了许多心事。

        看来她不在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

        安静的气氛中，墨云轩被她看的不自在，暗自握紧拳头，略微错开目光。

        此时却见她突然虚弱的一笑，然后在两人有些愣住的情况下，平静的道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事实。

        “你们堂而皇之的进来，丝毫不担心被人发现，因为就是璟王府的人故意放你们进来的，是么？”

        两人抬起头，目光变得无比震惊。

        “当年跟墨家达成交易的就是璟王，是么？”

        “墨家一直知道那些妖怪的下落，是么？！”

        一连串问出三个问题，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从这两人出现开始，她便有所怀疑，再从墨云轩的反常反应来看，估计事实与她所猜八九不离十。

        果然，闻言墨云轩似乎很震惊，不由后退几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可很快的，他咬了咬牙，恢复了平静。

        “是。”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垂眸道。

        他一直都知道。

        苏贵妃是苏易风的表姐，墨家与璟王之间的交易一直是她来穿桥搭线，可如今却因了莫须有的事受到构陷，而她又在朝堂上咬出了墨家。

        最糟糕的是明知是圈套，墨家却不能反击，对方知道了他们的把柄，又采取这玉石俱焚的方式，墨家、苏贵妃都不过只是棋子而已。

        不管是否说出真相，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最后墨家被判交出全部财产，流放北疆，哪怕是百年望族，在皇权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而这样的处罚，还是他抛弃了尊严，苦苦哀求那人而来，条件便是今日将凌紫落带走。

        陷害苏贵妃的人，不管是哪一方势力，都不是墨家所能惹起的，这点他很清楚。

        可唯一令他心寒的，便是知道此事与凌紫落有关。

        千算万算，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本该欢喜的重逢，如今变成了这般......

        想到这，墨云轩的双眼突然变得通红，“我们墨家只是普通的凡人，你们的这些恩怨为何加到我们的身上？！”

        他终于忍不住咆哮，双眼通红。

        流亡、背叛、辛酸......没人知道那几个日日夜夜他真正经历了什么。

        “之前我便对你说过，我注定是个不详的人，与我亲近不是什么好事。”

        凌紫落丝毫不为所动，冷漠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猝不及防被人泼下一盆冷水，此刻他的浑身上下透露着绝望的气息，半晌，闷声道：“你怪我也好，怨我也罢。我这次看你，恐怕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凌姐姐......”

        他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她，可墨家再不能有任何闪失。孰轻孰重，凡事必有取舍。

        从前的他，为自己而活，如今，他要亲自扛起家族的重担，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现下他也该放弃了。

        他们三人默不作声的出了璟王府，一路畅通无阻，璟王府的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墨云轩先一步离开，此刻已不见踪迹。

        “凌姑娘，云轩他......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小孩子心性，一时怒气，你别当真。”

        萧以何搀扶着尚有些虚弱的凌紫落，想到刚刚的事，忍不住出言劝道。

        凌紫落闻言冲萧以何报之一笑，点点头，丝毫不见之前毫不相让的凌厉气势。

        某些方面上，她其实倒是十分乐意，墨云轩有这样的改变。

        如今墨家虽然暂时失势，可她相信，只要有他在，第二个“墨家”很快会出现。

        瞧着眼前女子的双眼通明，仿佛世上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然而却盖不过一丝苦笑，他不由在心内叹息。

        聪慧如她，而他又何尝不知，他们二人如今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过去。

        方才凌紫落那一番说辞，不过是为了彻底断了墨云轩的那一番念想。

        她知道墨家不能再经起第二次风浪，他也终于如愿以偿的疏离了她。

        “咱们走吧。”

        又如何呢，她看遍了黑暗，习惯了孤独，那些曾经说过爱她、要一直陪她的人，怕她、弃她、伤她、恨她。

        现在她已经强大不需要在意任何人所谓正义的目光。厌她之人，不必多理，伤她之人，她必不死不休。

        还有很多风雨等她，她绝不能倒下。

        走了许久，糅合在淡青色月光中的黎明渐渐从夜色中显现出。

        此刻天光乍破，但见缕缕云丝沐浴在初阳中，带着点点的金光，悠然的漂浮着。

        萧以何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的美景，心中不觉充满了希望。

        走至分叉路口，凌紫落试着活动下手脚，她的力气竟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应该已经不需要萧以何的搀扶了。

        正欲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却见萧以何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扭过头，深深的注视着凌紫落。

        眼神不再是之前的不正经，反而多出了些别的情愫。

        “听云轩的描述加上萧某的亲眼所见，发现凌姑娘变了许多。”

        他眼含笑意，开口道。

        “哦？如何变了？”凌紫落亦是停下脚步，随口问。

        “以前的凌紫落去留随意，凡事漠不关己，身处陷阱却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有条不紊的分析下一步行动。而如今明知身在局中，却依然不愿挣脱，暴露自己的弱处。”

        闻言凌紫落一愣，似乎惊讶此人与她相处不过短短十数日，竟能将她看的如此透彻。

        只听萧以何接着认真道：“如今你明知有阴谋，却还是急切的想离开，真的是为了......那个人？”

        听他这样问，凌紫落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眸中是从未发觉过的温柔，“也许吧，心里有了牵挂，总归踏实许多。”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萧璟为何会放过她，已经不重要了。

        萧以何握紧拳头，不死心的继续问：“你这般费心的想他所想，忧他所忧，却可曾问过他对你是怎个心思？或许你根本就不了解云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信，从始至终都不信，他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而这次凌紫落却是笑了一下，认真道：“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他是好是坏，与我何干？于我而言，善与恶，正与邪，本就无所谓。至于他有什么目的，想做什么，我陪他就好了。不论伤人还是伤己，我想我都是甘心的。爱不爱他，我尚未学会，但若是那些曾加诸于我身上的记忆算爱的话，那我该是爱他到不行的了。我只觉他对我笑的不够多，陪在我身边的时间不够长，注视着我的距离不够近，种种的不够，故而想要的更多，恨不能融入他的骨髓，嵌入他的骨血，时时与他相伴。”

        “我见了太多伤情的事，方才知仅仅陪伴，便已来之不易。”

        “我想我与云染，是经得起考验的。”

        这便是她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没事胡思乱想总结出的结论。

        直到此刻真正说出来，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沉默良久，萧以何心中被这些话所带来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半晌，他眼中的黯然消失不见，转而多了几分自嘲：“原是我多想，枉萧某自认豁达之人，却不如凌姑娘心胸宽广，想来还需多加锤炼，便在这里分离吧。”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不远处一匹通体发黑的骏马踏着霞光而来。

        哪怕知道结果如何，他依然备了两份的行李，如今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他如此了解她，也就比谁都知道，她不会跟他走。

        问那些话，他自问还是有私心的。

        对别人狠，对自己狠，懂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样的女子，怎叫人不心生向往？

        只是他不敢，心怀地上自在山河，身在天下红尘万丈，故不敢反之。

        他不由在心底苦笑。

        所以，他才要早早离了她，跟墨云轩一样，断了那份念想，以免越陷越深......

        “天地之大，山川之广，漂泊半生，何处为家？”

        翻身上马之际，凌紫落看着萧以何的身影，突然开口问道。

        萧以何正欲纵马前去，闻言快速答道：“心之所向，四海为家。”

        行了一段路程，只见他突然回头豪迈大笑：“我弃天下如尘芥，自笑红尘踏歌行。凌姑娘，碧落黄泉，再会有期！”

        他要潇洒地离开，正如当初第一次见她，不要让她有任何的负担。

        目送着萧以何的身影离开，凌紫落久久不能回过神。

        唯有唇边从始至终的一抹浅笑，随着天边洒下的云霞，与西风为伴，酣快的敬上这杯红尘酒。

        萧以何，一定要好好的生活，让她记得，一直有一个素衣折扇的少年郎，还是她的朋友。

        她见了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又离她而去。

        无悲无喜，本以为是痛到麻木，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