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姑娘这是什么眼神，想把我也渡了，恩？”

        “......不好意思，是有一点条件反射。”

        看着云染眼含笑意的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无比温柔，凌紫落的心头不由蔓延过一股悲伤。

        ——但愿多年后，世上不会出现第二只灵渡。若真的出现，愿她不会苦苦痴恋，求而不得。哪怕心怀执念，亦能释怀。穷极一生，身如己愿。

        凌紫落反复想着这一句话，不再求而不得，释怀执念。穷极一生，身如己愿。真的可以吗......

        可是云染，我渡得三界众生，六界神魔，苍生万物，可我却渡不了你，也渡不了自己啊......

        “这件事你是从哪听来的，为何要在此时说与我听？”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迅速理了理思绪。

        云染处事思虑周全，此刻说这些，定然有他的深意，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就要呼之欲出。

        “无非是让你小心，别落得如她那般下场。”他很快的道。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她难得发起了小脾气，然而这种反应落在云染眼中倒是可爱的紧。

        刚想说些什么，一阵诡异的驼铃声传来，只见两人面前空旷的土地上黄沙飞起，盘旋而上，形成了一小道漩涡。

        可凌紫落与云染十分默契的转过身，只因黄泉界终年无风无浪，如今这番情况，看来是有其他的人来造访。

        果然，不一会儿，漩涡的中央隐隐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将全身裹在黑袍之内、看不清面容。

        与此同时黄沙落地，烟尘俱消。

        “斜饮七。”

        云染见到来人丝毫不意外，只是冰雕玉砌般的面容有了一丝异常，并没有逃过凌紫落的眼睛。

        斜饮七与云染，莫非是有什么渊源？

        “云少主，我奉妖族殿下璃夜之命带灵渡离开，此次您可还要阻拦？”

        他的语气无比狂妄，早已料定一切已成定局，任凭云染本事再大，也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跟你走。”

        凌紫落抢先开口道。

        现在的情况已经等不了那么多，十万恶鬼一旦放出，便是生灵涂炭，后果比现在严重百倍。

        璃夜的目的一直都是她，只有她走了，所有人才能暂时解除危机。

        至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不禁抬头望向云染，她知道眼前的男子才是最懂她的人。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相信云染的能力，更加希望云染能够为天下百姓，更是为了他自己，除了她这个祸害。

        “只是我不知道，你如此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直以来，除了用言语刺激她之外，他甚至多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斜饮七为璃夜卖命，那么应该知道灵渡不能被杀死。

        “不，你恨的是我。”

        云染突然开口。

        随即上前一步，微微昂首，短短的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如利箭般冷硬，毫不留情面：“你最希望带走的人，是我。”

        闻言，斜饮七终于仰头大笑了起来，他缓缓伸出手，奇怪的是上面筋脉凸出交错，宛如枯黄的树枝相互缠绕。

        随着他的黑袍脱落，只见暴露在阳光下的竟是一具干瘪却又浑身“透明”的躯干！

        没有毛发，而那双白色的眼球深陷入眼窝中，连同周围暴露在外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筋脉，看得人头皮发麻。

        难怪他一直将自己裹藏在黑袍之中，这番模样，怕是连那九幽地狱里的恶鬼也不过如此。

        凌紫落突然想到，斜饮七以及那个神秘的女子，残害他人的时候，方式总是将人剥皮折磨致死，莫非一切都是源自于自身无皮之痛？自己这样，便想通过相同的方式加诸于他人身上。

        此人心中的恨意，即便是江海也难以容纳了罢。

        可云染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与斜饮七之间，莫非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正当凌紫落暗自惊讶之时，只听斜饮七接着用那苍老而疯狂的声音道：“当年你父亲将我变成了这番模样，却又留我在世上受百般屈辱苟活至今，而我的生父如今却听命于你，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而他对面的男子依然没有丝毫反应：“重攸，当年你遭受天罚，如今可想再尝试一次？”

        话落，但见静止万年如一日的黄泉界异象横生！

        雾蒙蒙的上空，一声震天的霹雳穿透耳膜，滚滚乌云骤驰而过，紧接着亮的晃眼的闪电划破昏暗，好似要将那乌云撕成碎片。

        狂风撼动着一切的事物，犹如千万只雄狮齐声怒吼，足以摧毁一切。

        细碎的黄沙连着土地大片破裂掀开，沙霾漫天，发出尖锐的悲鸣。

        山河变色，天地倒转！

        这种情况下，寻常人非但难以视物，反而一个不甚顷刻间便会被这可怕的天象摧毁。

        “这一次，你逃不了了。”

        低沉如清泉般的声音，丝毫没有受到周围变化的影响，云染淡然道。衣袖上的银丝木槿花忽明忽暗，闪烁着神秘的色彩。

        确实，他们之间该有恨的，当年若没有他几次三番的告密，他又怎会孤寂的在世上存在万年，而又在每年生辰之时遭受这莫大的耻辱与痛楚。

        当年他逃过天罚，保全了性命。如今，就由他亲手结束这一切。

        此刻天色忽明忽暗，没有边际的力量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气势波及之处，空气炸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斜饮七的眼珠夸张的仿佛快要瞪出，不可置信的后退几分：“什么？！不，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

        这次，那算无遗漏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崩塌，看着漫天黄沙中笼罩在一片祥光中的白衣男人，他的四肢向外张开勉强固定住身形，眼神流露着不甘。

        他怎会毫不费力的引出只有神才可以使用的天罚？！

        他的身上只有一半的神族血液，便是当年的千烨亦无法施加出这样的力量，不可能的！

        种种的疑问与不甘，随着那银白色的亮光如刀斧般一道又一道劈下，只见斜饮七身上的黑袍早已化为灰烬，而整个躯干越来越透明，不断缩小。

        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身体内，仿佛有无数条金龙一样的东西迅速游走，最终一道沉闷的爆炸声，但见他整个身体竟从里到外硬生生撕裂开来，形神俱消。

        天空恢复了正常，唯有少许沙粒，受着惯性贴近地面盘旋。

        哪怕身后的金光刺的凌紫落睁不开眼，可她还是凭着感觉抱住了那具滚烫炽热的身体，哪怕自己暴露在外的皮肤仿佛被灼烧一样的痛。

        她再没有一刻这般理解他，一个人所拥有的力量越大，往往承受的也就越多。

        她一直因为自己灵渡的身份怨天尤人，竟没想到云染所身上所肩负的经丝毫不比她少。

        “这里是生死交际之处的黄泉界，凌姑娘这般抱着我，怕是不合时宜吧？”

        头顶上云染的声音依旧无比动听，却缥缈的有些不真切。

        “你不是总说我是云夫人？既是夫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凌紫落更加用力的抱住了云染，囔囔道。

        男人闻言，略有些无奈的抚上她的发丝，随即将手悄无声息的绕到身后，拉开了些与凌紫落的距离。

        “凌紫落......”

        听到云染从未有过的欲言又止，凌紫落暗暗压下心中的惊讶，然刚从他怀里起身时，一阵强烈的疲乏袭上心头，迅速得甚至让她没有招架之力。

        在最后，她只能拼命挤出一丝意识试图看清云染的面容。

        “宿命总该有人继承。”隐约中，她仿佛听闻对方说了这样一句话。

        云染，不要等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将她拒之千里。

        无论如何，她不想放手。

        ......

        血红色岩浆缓缓流淌，黑金铺路，大大小小的城池中堆砌着无数的骷髅，泛着凄厉的青光，幽蓝色闪电照亮了盘旋石柱上的两条吐着蛇信子的巨蟒。

        “来者何人？”

        “云染。”

        “所为何事？！”

        “做一笔交易。”

        “什么？”

        “以己之血，祭神魔之战。以己之躯，阻十万恶鬼。以己之灵，承炅枯之力。”

        “凭什么！”

        “就凭吾乃天神与灵渡之后，享天地万寿，受日月光华。不生不死，不老不灭。三界六道......唯一的神。”

        ......

        “你要找他？”

        那日，许是炅枯的原因，凌紫落并没有完全陷入昏迷，于是躺在地上的她，目送着云染洁白的衣袍消失在尽头处，而自己却无法动弹，直到石头不久后赶来，将她带走。

        如今他们所在的，是清风镇外，她与石头第一次见面的那间木屋。

        一别多年，一切终究回到起点。只是物在人在，心境却大不相同，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她静静的立在窗前，屋外大片的彼岸花果然随着她的到来，再次如约绽放，却总也比不上初次开放时，给人带来的那般娇艳诱惑。

        花开叶落，叶生花消。此花无心，她并不喜。

        在这茫茫众生中，为那些迷失的疲惫的、带有执念的灵魂指引方向，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昂贵。

        有些执念，坚持久了总归是会累的，彼岸花如此，人又何尝不是。

        只是，哪怕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她也要苦苦煎熬挣扎，不想脱身。

        见凌紫落不说话，身后坐着品茶的男子也不气恼，自顾自的接着道：“连云染都忌惮三分的妖族，你以为是那么容易闯的，难道你想让他的一片苦心白费？”

        “可我，要怎么做？”

        凌紫落转过身，看向石头，虽是反问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要怎么做，才能对他的离开，对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危险，熟视无睹？”

        她这一生，无论对人对物对事，不计后果，不顾得失，肆意而活。与其说是薄情寡义，不如说是太过害怕失去。

        云染既给了她承诺，她也信以为真，那么他便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向来不是个会知足的人。

        见她这般样子，石头便知她心意已决，面上倒意外的添了几丝笑意。

        该来的，总会来。

        “对了，目前为止，你总共见过多少只妖兽？”

        长久的沉默中，石头突然认真的问道。

        可凌紫落知道石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无用的事，于是，她只得暂时抛开那些复杂的想法，努力的试图回忆。

        楚小绾身边的白泽、花小蚁记忆中的赤焰兽，包括之前在皇陵中打过交道的鬤鲵......

        莫非这些东西的出现不是偶然，都与她有关？

        看出她心中疑虑，石头叹口气道：“上古妖兽，寻常的人穷极一生也难得见其真容，你不但见到了，还见到如此多。兼有最近天上异象频现，凶兽出现，等等都是征兆。这说明，那个日子已经快到了。”

        石头口中所说的日子，便是魔祭日。

        对妖族来说，也就是万年前神魔之战中，神魔覆灭的日子。

        万年前，神魔之战间接由灵渡引起，如今是否能平息战火，全都系在凌紫落一人身上。

        “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时，你离开这间屋子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你说你等着听我的故事。”

        现在，也许就是实现交易的时候了。

        “石头。”

        凌紫落惊讶的望着他，她有种预感，一直以来，那隐藏在他身上不为人知的一面，马上要掀开。

        若她没有看错，那双古井般的眼眸一瞬间泛起了波澜。

        可她还是无法看透他的真正神情。

        说是笑容，却少了几分柔和。

        说是悲伤，却多了几分从容。

        不谙世事的天真、生离死别的哀痛、轰轰烈烈、平平淡淡，好像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只是普通到让人转瞬即忘的眼神。

        “我真正的名字叫......华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