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该叫你什么，石头，成孤，还是华陌？”

        她看向眼前的男人，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

        一切都如第一次一样，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只是这次却是他自己的。

        长久以来的疑问，似乎不再需要回答，便很快的浮出水面。

        “随便吧。”

        石头搁下茶杯，眼神飘向窗外。

        他转生成人到宋宅应招的时候，故意没有告诉管家名字。

        也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如果不是华陌这个代表宿命的不详名字，他就可以真正的以另一种身份，好好的生存下去。

        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一切原来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早在管家随手在人名薄上勾下成孤这个名字时，他就该想到——成孤，一世成孤。不管名字怎么变，不管他是否能够开口说话，都只能做一个无力改变一切的旁观者。

        这就是，作为一颗石头的宿命，不是吗？

        “成孤，或许只是一念成孤，而非生生世世。起码，最后她记住你了。”

        是么，只要她过得还好，一切都无所谓了。

        “后来呢，你为何会与她走散，又托我寻找她？”凌紫落问道。

        “那之后，我终于找到了斜饮七，他说肉皮既已褪下便没有办法再恢复......”

        说到这里，石头藏在桌下的左手拳头握紧，青筋凸出，古井般幽深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缓缓闭上眼睛，接着道；“但是他说有一个地方的一个人可以“救活”她，那个地方只有他可以去，他让我在此处等待，终有一天我会遇到可以帮我找到柳儿的人。”

        往事历历在目，然而他终究是无法释然，时间只是埋葬记忆的灰尘，从不曾泯灭什么。

        “他带柳儿离开的时候，我问他，到底何时才会见到她，他只回了我四个字。”

        石头将头缓缓靠在椅背上，浮华如梦，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从口中吐出那四个支撑他到现在的四个字：“彼岸花开。”

        “从种下这种花的种子到今天为止，正好是一千三百三十五年。”

        石头自顾自的说道，“我不敢想最坏的结果，每天都在努力压下心里的失落，但直到你来，我却惊喜的嗅到了一股叫做“希望”的气息，果然第一次见你时，彼岸花终于开了。”

        所以，也就有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千烨当年点化石头助他入世，石头为了这番恩情守着这片带有木言魂魄的彼岸花，直到她的到来。

        一切，都解释通了。

        凌紫落本想问他值不值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等待这么多年。

        但又想到，以他这种三生三世对一个人的执念，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他也会粉身碎骨，拼尽全力的吧。

        “宋棠柳为了除去寄居在姬少卿体内的耳妖，以皮换来松炽盖鼎，那你呢？斜饮七当年让你付出找宋棠柳的代价是什么？”

        她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只是她不敢再想，不敢再把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

        身后的男人闻言苦笑一声，“我身体里已经一点仙力也没有了，我现在，只是只妖。”

        再也无法摆脱他的宿命。

        “值得么？”

        他苦笑一声，接着道：“宿命总该有人继承，不论是我还是你。只是我们唯一不同的是，你情愿与它抗争，可我不会。我很庆幸我是世上唯一一颗有了灵气、有了七情六欲的石头，我做的一切都是自愿。”

        所以，永生永世，湮灭无闻，他欣然接受。

        话落，石头的面色变得前所未有过的冰冷。

        凌紫落突然感觉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一时不察，只感到整个人被一道力量弹开。

        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再次抬起头时，竟看到原本位置上的石头消失不见，唯有地面上一块不起眼的青纹石，石块本身经历数万年的沉淀，已经被磨得光滑无比，不需变化，亦可做他人手中之棋。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执子人，是他自己。

        “石头！”

        见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凌紫落急忙上前，然而却在接近那块石头三步远的位置，感觉到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在了他们之间。

        令她无法再上前，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此刻石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细痕，并不断扩张，整体战栗不停，随时都会瓦解崩裂一般。

        凌紫落不停地用法力试图冲突屏障的束缚，石头竟然用全部的法力凝结成这道屏障，他到底要做什么？！

        正在凌紫落手足无措之时，只见一道人影好似从半空中飞来，掠过彼岸花丛直接破窗而入。

        只见她神情紧张，狼狈的在地上滚落两圈，面色妖艳可看上去却无比虚弱，竟是消失已久的“苏贵妃，也就是璃夜身边的红绡，几次三番害她的女人。

        只见她并未看向凌紫落，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用头狠狠磕向那无形的屏障，哪怕无数次被弹开，直至头破血流，依然锲而不舍。

        看着红绡疯狂到不要命的行为，凌紫落一时忘了动作。

        因为哪怕方才情急之下，她并没有错过这里的任何变化，从红绡的出现开始，石头上的裂纹速度减慢了许多。

        终于，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叹息，石身上划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与此同时，凌紫落感受到那屏障被人撤去，那个男人终于再次出现，只是看上去受了重伤。

        他受到自身法力的反噬，仅剩了一口气而已。

        “你来这干什么？”从他出现开始，红绡不顾自己的伤势，勉强爬过去，将奄奄一息的石头抱在怀中。

        “阻止你。”

        石头任她抱着，脸上浮现点点笑意，果然，她算准了他不忍心看她受伤，便通过这种方式逼他。

        “我在这里等你千年，你这么久都从未来找过我，如今要来阻止我么？”

        听他们的对话，凌紫落大吃一惊，一直与她作对的神秘女子，红绡就是宋棠柳！

        所以她早该想到，斜饮七是妖族的人，所以当年他就是将宋棠柳送到了璃夜手中，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此让她沦为了替妖族卖命的工具。

        “你痛不痛？别害怕，我在这呢，阿成....”此刻她慌张的搂住石头，哽咽道。

        “我没什么好痛的怕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柳柳.......”

        轻如柳絮的声音，终于击溃红绡心里的最后一道线。

        十年一换皮，百年一轮回，千年一渡劫。她折磨了自己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今她知道自己没了利用价值，这次的劫难她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可她知道若是自己消失，这个一直等他的男人也会。所以，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找到他。

        嘶——

        这时，一柄不知从哪里变出的利剑架在红绡脖颈上，划破了表面的肌肤。

        只是她现在心如死灰，丝毫不在乎外界发生了什么。

        “你要做什么？”

        石头抬起头，目光中不乏轻微惊讶。

        “我想，这一次我跟她的目的是相同的。”凌紫落淡漠的看着石头，冷声道。

        “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成全我，对不对！”

        “不是.....”

        “你这个混蛋！”

        忽然，凌紫落突然扔掉手中长剑，发了疯般上前狠狠揪住石头的衣领，眼眸中充斥着的是前所未有的怒火。

        她已经知道他别无所求，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所以，她才会如此愤怒。

        如今的情况，只有她炼成玉磐，解除了危险，云染才会没有把柄。

        可这时候炅枯封印岌岌可危，为了帮她收集到其余的元灵，故而石头才会伤害自身，不过是为了在最后，自己不得不为了救他渡他去彼岸。

        他不忍心红绡为救他伤害自己，可他却通过同样的方式逼迫她！

        “通过你，我找到了她，也算是完成了我们之前的交易，我的元灵注定要交给你，这是天意。”

        他的话，如一击重拳狠狠的打在她的心口，压得凌紫落差点喘不过气来。

        突然，她的身上突然泄去了全部力气般，不由跪倒了下来，崩溃的泪水早已不受控制的决堤。

        “石头，我有过很多的朋友，可他们都离我而去了......”

        所以，求求你，不要那么残忍，不要逼我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别离开，不要总是留她一个人。

        从第一次见他的熟悉感，到惺惺相惜的朋友，本以为可以一直互相调侃并肩作战下去。

        对很多的事，她可以不在意，可现在是石头啊，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他知道她的执念，是她来到这世上第一个真心对她的人，他与她，是一类人，可现在却要离她而去。

        她将脸贴着冰凉的地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丝丝的慰藉。

        半晌，有人握住她的肩膀，可她却扭过头去，不忍心再看他的面容。

        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却永远不会淡化在她的心中。

        “如今我别无所求了，就当送我们最后一程，给我个解脱，剩下的路，你要好好走。”

        他身旁女子的声音同时传来：“只要有他在，在哪里都一样。就当是我为了之前的事还给你。”

        复又看向凌紫落，“你听到了，我们心甘情愿，成全我们吧。”

        “我们，本该属于那个地方。”剩下的千年，我们一起。

        “别，别说了........”

        “别说了！”

        凌紫落猛地推开石头，不敢置信的后退，眼中的泪水瞬间凝滞。

        “洪荒诸神，十殿阎罗......”

        她注视着两人，眼眸内是那妖魅无比的深紫色。

        “吾以灵渡之名，彼岸接引，鲜血起誓......”

        鲜红的血自她的手上，一点一滴的落在地面，溅出一朵朵妖艳无比的彼岸花，迅速成片生长成触目惊心刺眼的火红。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仿佛在最后的末日中绝望绽放，又像是在光明中涅槃起舞，纤弱的花径带动着花朵随风轻摇。

        窗外院中成片的彼岸花似有所感应，自动的飞入屋内，徘徊在那依偎着的两人周身。

        她带着略微的哭腔，终于还是绝望的说出了最后一句：“以一己之身，开启彼岸之门，唯愿彼岸无泪，千年孤寂尽散！”

        “柳柳，这些年你还好吗，我一直在等你。”

        这一次，他终于将隐藏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前所未有的畅快。

        哪怕知道已经没有必要，为时晚矣，可他还是想说。

        他从未觉得有一刻活得比现在更加自在，活出了自己，不用担心受怕，不用默默的承受着一切。

        她终于愿意回头，然后看到了身后的他。也终于愿意为了他，放下一切。

        哪怕你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哪怕你对我只剩下愧疚。

        她安静的听着一切，忍不住笑道：“我对不起你那么多次，如今便再陪我这最后一次吧，如今，你依然还会陪我吧。”

        他深情的望着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笑容，然后答道：“是的，我会一直陪你。”

        永生永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