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双城略有局促地站在朴智旻身后，紧紧牵着田柾国冰凉的小手，暗自压抑着不安的情绪，她原本不愿意显得被动，然而，郑号锡只是一个眼神，就让她惴惴不安。

        田双城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连续两次感受到身为弱势者的渺小和卑微。

        她过去的生命分成简单粗暴的两部分，四岁之前养尊处优天真又无知，四岁之后大梦初醒却也着实低迷消沉了一段时间，直到母亲意外怀上了柾国······

        现实逼迫她清醒过来，长姐如母，她的一生注定都要和柾国绑在一起。

        在过去只有姐弟俩相伴而生的日子里，她自然就是田柾国的天，外面的蛇鼠虫蚁往往徒有作恶的外表，根本称不上是高处的主宰者，能让她感受到如今这样的压迫感。

        田双城不喜欢郑号锡看她的眼神。

        一种待价而沽的既视感。

        而郑号锡的目光越过面前的朴智旻，直直钉在对方身后的那对姐弟身上，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田双城试图躲避的眼神上时，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眼眸，原本的好奇逐渐变成了一种可疑的熟悉。

        他能感受到其中沧桑世故的意味，但真正直击他心脏的，却是那眼神里不时遗漏的天然纯粹·····

        为什么一个人会同时具备纯粹和世故这样两相矛盾的情感，竟然还融合得如此微妙——

        同样的困惑，过去他也产生过，在第一次见到闵玧其的时候。

        虽然说人性复杂，矛盾衍生也是极其寻常的现象，可是郑号锡过去的生活太过单一，接触的人不多，作为前任城主都铎专门为继承人闵玧其准备的左右手，郑号锡被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辅助工具，过于理性的后果就是让他变得有点不近人情，说难听点，就是没有多余的情感。

        除了无条件辅佐迪斯拜伦城主的责任意识之外，他没有更好的情感感知途径。

        说起来，闵玧其、朴智旻和郑号锡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朴智旻算是里面比较有人情味儿的一个了，闵玧其因为身份的特殊反倒是被刻意压抑了许多，因为后天的强行改变渐渐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而郑号锡比闵玧其幸运的一点是，他在感情上不会有太多纠结的因素，凡事的出发点只要都是迪斯拜伦和闵玧其的利益，就不会给郑号锡带来任何选择上的烦恼。

        但郑号锡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他知道自己在情感感知方面的缺憾，所以试图通过观察他人来弥补自己的认知漏洞，他第一个正式的观察对象就是闵玧其。

        因为自小被安排在闵玧其身边，再加上心智比闵玧其更成熟，郑号锡总会用一种上帝视角来注视着闵玧其的成长，他不是不知道闵玧其面具下的挣扎，只不过再怎么做困兽之斗，最后的结果都会是妥协，毕竟他知道闵玧其是一个善于认清现实的人。

        然而多年之后，在郑号锡看来，闵玧其即使把自己塑造成一副不近烟火的禁欲冷酷形象，充其量只是为了掩盖心底那点可怜的乌托邦式情结。

        小时候虽然能够读懂闵玧其矛盾复杂的眼神下折射出的内心，但因为年幼并且没有阅历，郑号锡很难理解那样的冲突和融合。

        年岁渐长，尽管他还是比较生疏于感性，但他多少能有点理解闵玧其的那种矛盾心境产生的原因了——

        人都有追逐自由的权利。

        可自由总是会被套上枷锁。

        那种矛盾的眼神，郑号锡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过了，他知道闵玧其对自己有了戒心。

        他曾经那么认真去探索的东西，偶然有一天忽然又出现在眼前，不得不引起他多一分的留意。

        除此之外，郑号锡同样不觉得一向奉行“自扫门前雪”信条的朴智旻会这样“好心”地去管毫不相干的人，所以，他还是有些好奇那两个小孩的真实身份的。

        田双城察觉到郑号锡打量的目光，一阵烦躁涌上心头，身前的田柾国更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拼命地往她怀里钻，她面无表情地把弟弟带到了身后面，挡住了郑号锡的视线，转身坦然地直面对方，苍白的脸上不见波澜，一片死寂。

        朴智旻原本是不打算带田双城姐弟俩来见郑号锡的，不过刚才闵玧其都已经那样说了，看样子，他要想带田家姐弟回迪斯拜伦，就不得不亲自征求郑号锡的同意了。

        老实说此时的朴智旻并不想跟郑号锡解释田氏姐弟的真实身份，不单单是因为他不愿意把母亲的隐秘泄露出去，而且他觉得郑号锡对于这两个孩子关注的有点过了。

        所以朴智旻现在颇有点进退两难，他不动声色地迅速扫了一眼郑号锡的神情，对方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常模样，他也只能清咳了一下缓解眼前的冷场：“那么，号锡哥，人你也已经见到了，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

        “急什么。”

        田双城头皮一紧，同时感觉到身后的田柾国攥着她的手突然变得汗湿，真是不喜欢什么什么就来。

        闵玧其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他径直来到郑号锡面前，无力地撑在桌前，嘴角斜挑：“这点小事你还搞得这么麻烦，智旻要做什么随他好了，我现在想睡觉，你过会儿记得派人去舒家接洽一下。”

        说完也不看郑号锡的脸色，直接转身，略过朴智旻，看都没看一眼田双城和田柾国就大喇喇地躺倒在郑号锡房间里的长沙发上，无视掉房间里的其他人，懒懒地扯开了上衣最上面一颗扣子，换上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旁若无人地小憩起来。

        朴智旻见状也不说话，对田双城点了点头，田双城拍了拍田柾国因为紧张而有点颤抖的肩膀，一声不吭，牵着弟弟跟在朴智旻身后离开了房间。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听不清楚后，闵玧其才神情倦倦地睁开眼睛，醇厚的嗓音里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

        “查清楚身份。”

        像是寻寻觅觅了好久之后，柳暗花明，偶得一粒良药，或许能治疗自己空虚的片刻。

        这是一个好理由。

        黄昏的日光透过雕花玻璃照射了进来，落在闵玧其的眼睑上，满眼都是明亮鲜艳的橙红色，带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犹如是成功偷吃到糖的孩子，闵玧其有点心满意足，就那么静静地睡了过去。

        不远处的郑号锡依旧是一副不辨喜怒的扑克面孔，只是笔尖一滴墨水不小心滴落下来，晕脏了羊皮纸上原本利落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