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有两节江路白的课。

        文熙原本在去上课的路上，却突然接到文爱婷的电话。

        从她记事起，姑姑都是优雅从容的，似乎泰山崩于面前也能面不改色。可在电话里姑姑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慌乱恐惧，她也不由自主就慌了，转头就奔出校门打车去了市人民医院，连请假都忘了。

        刚走到三楼手术科，文熙看到姑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神情迷茫而痛苦。

        看到她过来，文爱婷抓紧她的手喃喃地说：“要不是我今天早上出门时忘记带资料，突然回家来看到，她……她真的就会离开了。”

        她的力气很大，抓得她的手背生疼。

        文熙问了她后才知道姑丈不愿意离婚，姑姑便走法律程序起诉离婚，她今天突然回家，却看到高晓晓昏睡在床上，床头柜上有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子。

        文熙也暗自心惊，她没有想到高晓晓说如果父母离婚她就去死竟然是真的。

        手术室门上的灯灭了，门刚打开，文爱婷甩开文熙的手快步跑上前去拽着医生问：“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幸好送来得及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再住院观察一天，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医护人员推着躺在病床上的高晓晓出来，文爱婷扑上前去扶着病床跟着走，眼泪啪啪地掉了下来。

        文熙随着她回到病房，护士们安顿好高晓晓后就出去了。

        文爱婷半伏在病床上，两手紧紧握着高晓晓的手，眼睛里的泪水一直没有停过。她低声呜咽：“晓晓，你快醒过来，只要你没事，我不离婚了，再也不提离婚了。”

        黄昏的霞光透过百叶窗投射进来，照在高晓晓苍白的脸上，使她看起来更加脆弱，仿佛轻轻一掐就会受伤。

        文熙看着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姑姑，心里有些难受，悄声走出去，拉上门。

        出了医院，已经是华灯初上，路旁的树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空气里混杂着一股尘土的味道，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

        文熙顺着人行道慢走，她呆呆地看着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心里掠过一丝迷茫。每个人都这么忙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忙碌。

        父亲故去，年少时的她曾经无比渴望家庭亲情，而母亲却一直缺席她的生命，她慢慢也就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她一直都与姑姑相处，不知道母女之间应该是怎么样的，只是每次看到高晓晓与姑姑之间，都觉得姑姑一边对高晓晓要求严格，一边又宠溺着她。高晓晓似乎嚣张跋扈，却又脆弱自卑。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因为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姑姑和高晓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难辞其咎。虽然她并非故意，但确实是对高晓晓造成了伤害。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她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一家酒吧门口。她迟疑了一下，耳朵里听着里面喧嚣的音乐声，有点心动。她不想买醉，只是想让那里震撼的音乐声充斥脑子，再也不要想什么。

        她抬脚正要走进去，却被一股大力扯住了。

        回头去看，龙西正拉着她的胳膊。

        她索性也不进去了，两人一前一后地继续往前走，遇见一家甜品店，文熙走进去点了一杯雪糕，转头问他要不要。

        龙西看着雪糕就觉得一阵牙凉，摇头说不要。

        甜品店的店面不大，天花板上挂着的彩色的灯盏洒下暖暖的光晕，空气里奶和茶的香气氤氲温柔，一大面墙上贴满了便利贴，都是少女们粉红的心事......

        龙西看她大口大口吃着雪糕，不明白女生为什么喜欢吃这些又冷又甜腻的东西，忍不住问：“不冷吗？”

        “冷！”她重重地点头。

        他糊涂了：“冷你还吃得这么欢快？”

        “我花了钱的，不吃就浪费了。”

        他嗤笑：“才多少钱，值得你这样拿身体开玩笑。”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黯然，抬头看着他说：“钱不多，可是够我在学校里生活一天了，有时候我一天的生活费也不够买这么一支雪糕。”

        龙西愣住了，一天的生活费还不够买一根哈根达斯？他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情景，她姑姑一家生活不是很好吗？

        “你觉得不可思议对不对？可是这就是现实。上了大学后我就没有花过姑姑的钱，以后也不会再花。我的朋友美美吃了上顿没下顿，对比起来，我偶尔吃榨菜馒头方便面能混个温饱已经很满足。你无法想象我的生活，我也无法融入你的生活。”

        “你说要追求我，追到手后呢？我玩不起，你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龙西一把握住她挖雪糕的手：“如果我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呢？”

        文熙苦笑着摇摇头：“龙西，你还不明白吗？我这样的人，跟你这样的人，根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且不说我不喜欢你，即使我们相互喜欢，即使没有外界的压力和各种不稳定因素，单单是我们两个人，生活环境不同，观念不同，将来在一起后总会磕磕碰碰、矛盾不断。我不是能迁就的人，相信你更不是。所以，以其最后落得一个黯然收场的结果，还不如不要开始。”

        说完这些话，她心里有些迷茫。室友们说过，她对郭御文，一直都在迁就。潜意识里她不愿意承认，可事实上却真的是因为他是她的初恋，她心心念念十年的人，所以她总是不自觉地隐忍迁就。

        “如果我说我做不到呢？”

        文熙气急，气息有点不稳：“我刚去看过晓晓，她就躺在病床上，她自杀了，你想要借我的手逼死她吗？”

        这话说得有点重，他没有接口。

        “最重要的是，龙西，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我吗？你真的……爱我吗？”这个字，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龙西的脸色微变。

        “龙西，你喜欢谁是你的自由，但我不是你的玩具，我更不想因为你而刺激晓晓。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龙西一脚就踹向了身旁的一棵大树，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火直冲上脑门。

        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因着家境富裕容貌出众，他身旁自然不缺女孩子，他也很懂得享受女孩子们的殷勤，大学里换了几个女朋友，都是校花院花级别，有本校的也有同在大学城的外校的。

        直到那一次学校篮球友谊赛，那天是艺术学院对她们的经贸学院，作为中锋的他摔破了膝盖，一大群女生围着他尖叫，甚至还有几个夸张地哭了，吵得他头晕脑胀。

        他听到经贸学院有女生大喊着：“快！快找文熙，她那里肯定有创可贴。”

        然后他就看到她在另一个男生的指引下飞快地跑过来，从钱包里翻出几张创可贴，在他受伤的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后又塞回书包里，另外掏出一瓶消毒水和小包装的医用棉纱，她往他的伤口上喷了消毒水，撕掉棉纱的外包装后熟练地贴在他的伤口上。

        橘色的霞光下，她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他身上，遮住了一些灼热。她就蹲在他面前，却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看着她一连串麻溜的动作，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她说：“磕磕碰碰是正常的，备一些在身上，万一有需要，既方便自己也方便别人。”

        那一刻，看着她温和的眉眼，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与众不同。

        再次遇见她是在大二的迎新晚会上，她在舞台幕后拎着自己的小提琴试音，她身旁一个女孩子掐着她的手臂兴奋地説：“下个节目就到龙西上了呀！”

        “龙西？谁？”

        彼时他刚背着电贝司巧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声无辜的反问，竟然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不是他自恋，他自问即使是在整个大学城，也找不出几个不认识他龙西的人，偏偏她就是其中之一。

        从那时起他就下意识地注意起她来，知道她很安静，知道她没有男朋友，知道她空余时间都在打工，知道她是学校管弦乐团的首席提琴手，知道她是经贸学院的学霸。要知道在A大这样顶尖的大学，想当学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么智力过人，要么毅力超群，毕竟大家都是全国的佼佼者集中在一起。

        长得漂亮学习又好还自强自立的女孩子，没有几个人会不喜欢。

        他予取予求惯了，第一次被人三番五次地拒绝，还拒绝得这么彻底，一点含糊委婉都没有。

        甜品店外面就是公交车站，文熙买了单出了店门，刚好有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她看也不看就上了车。

        从车窗的玻璃看出去，外面的行人匆匆赶路，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系，而公交车就像一个时光穿梭器，悄悄穿越在时空里。

        三个站后，她再次下车，等待另一辆回大学城的车。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在站台站得腿都酸了，等了很久公交车才姗姗来迟。她上车时眼尖地看到还有一个空位，赶紧投了币往空位走过去，就在她走到座位边准备坐下时，突然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椅背才幸免出丑。

        待她稳住身形抬头时，一个男生已经坐在座位上朝着她身后的女生招手。

        她气坏了，跟那个男生理论。

        男生一把将女友揽坐在自己大腿上，无赖地说：“这座位怎么就是你的了？刻了你名字了吗？大家都是投两个硬币，凭啥就说是你的？谁抢到就是谁的啊，竟然说是你的，你是不是有病啊！”

        文熙气得心肝肺都痛了，眼圈渐渐泛红。

        有一个年轻的男乘客看不过去了，出声帮她解围，其他乘客也纷纷指责那个男生。

        男生的面子挂不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跟女友亲亲热热。

        男乘客关切地问她：“没事吧？”

        文熙摇头。白眼与冷遇她不是没遇到过，以往她都一笑而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怎么就变得这么脆弱了。刚上大一时她坐公交车经常能看到亲密地挤在一个座位上坐的小情侣，也看到过很多男生在人多时用双臂护着自己的女友，她总是很羡慕，心想那些并不算特别强壮的胳膊撑起的那一片小天地必定很温暖。

        她谈恋爱了五个月，一次也没有享受过自己男友这样的待遇。想到每次跟郭御文出去散步吃夜宵，然后独自一个人胆战心惊地穿行过那条路灯暗淡的街道从后门回学校，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都能令她神经绷紧，那样的难过，他从来不知道。

        外面下起了雨，硕大的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摔得粉碎，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像被水冲洗过一样，只剩下机动车，行人好像一瞬间就消失了。

        下车时，原本的暴雨小了一些，但还是大雨。

        她没有带伞，也顾不得什么，一头就扎进了雨帘里。

        从站台走回学校，她觉得特别疲惫，二十个站的路程站得她的腿都快要抽筋了。这种疲惫在她看到停在公寓楼下的江路白的车时上升到了顶点。

        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

        她心里明白江路白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会喜欢上她的，充其量也就可能是她的拒绝让他觉得落了面子，所以才会对她纠缠不休。她越是做出一副抗拒的样子，便会愈发激起他的征服欲。

        她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只能祈求这个大爷能突然想开了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