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寒水乱心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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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称:《云意还沉》
作者:微风惊目
字数:3664
更新时间:2018-12-04 14:07:20
引子
无端的,天上飘起了雪。没有任何征兆。犹如人的一生中,在下一刻,不知道命运如何转变。所谓一生,便是这不尽的无端堆积,有些成了影。有些成了梦,有些,成为一世创伤。
就好像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站在沁水河边,我就那样站着,四周安安静静,我不知道我在等的人,他是谁,他会带给我什么。
但是,我依然安静的等着。天地之大,只有我一个人。空中灰蒙蒙的一大片,仿佛有无数斤重的灰色棉团越压越低,风轻轻的从河面向我吹起来,吹皱了一片蜿蜒无尽的河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片一片的雪花飘落下,我抬起头,看不到雪花是从什么地方落下的,我垂下眼,又看不到雪花落在了什么地方去。仿佛这絮絮绵绵的凉白,是只存在于这天地之间的,是只存在于我的眼前。
枯草唏唏疏疏的声音由远而进,带来的是我期盼已久的不寂。风渐渐大了起来,我露在藏青色男士呢大衣下面的朱红色嫁衣的裙摆在的风中凛凛冽冽,鬓角几绺滑落发髻的发丝吹乱了我的眼前。
我确定那枯草的声音是向我而来,它就像是一点点小小的火苗,从远处沿着枯草而来,在我的心底愈加明朗与温暖起来。
当那稀稀疏疏的枯草声由远而近,最终停止在了我的身后不远处。我徐徐得转过头,我转过头,就看到他,立在那天地之间,一片茫茫的白色,他穿着一身赭色的西服,盈盈的立在白雪茫茫中,亮眸如星。
我这样看着他,直视他闪亮的双眸,不觉得突兀,不觉得陌生,仿佛我们就是失散了百年瞬间重逢的故人,仿佛这白茫茫空旷的沁水河边,一直就不只是我一个人。。。
第一章寒水乱心愁(上)
我独自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已经是凌晨时分了,香玉却还是没有回来。
掀开窗帘,看到街上稀稀落落已经亮了几户人家的灯光。路灯在夜风里晃晃悠悠,街角的几片枯叶在灯光下打着旋儿。扫街的人已经开始出工了,不紧不慢地传来枯燥的唰-唰-声。
我坐下来兀自捡了几块炭往忽明忽暗的炭盆里加进去。又心神不宁的站起来继续踱来踱去。扫街的唰-唰-声不急不缓,不绝于耳。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黎明。
呼的一阵风进来,门被猛的推开一条缝。香玉娇小的身影一闪而进。
一条粗黑的辫子随着她疾速的转身而飞到胸前。她轻轻的喘息着,脸蛋和鼻尖被夜风吹红,鬓角有丝丝的乱发。我倏的起身迎向她,急切的轻声问:“怎样了?”
她吞了下口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说:“都安排好了,祁少爷说,因为孙家的高堂都已经不在,所以明天孙家来人会先接了小姐去孙家宗堂,然后再去孙府。宗堂里不会有什么大礼,也不会有很多人进去。只是孙少爷和小姐两位新人跟着族长进去拜祖。等拜完了小姐找个理由走开一下即可。宗堂的后院咱们都打点好了,都有人接应,那地方离码头近,到时候祁少爷在码头等,直接划了船沿着沁水河到碣洲,从那坐火车走。”
她说的极快,我听的也仔细,听完之后才稍稍安了些心下来。喃喃说:“好,这样好。我从他们孙家的宗堂逃走,这样便不会连累娘家。”香玉转过身去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又说,“小姐,你就不要顾那么多了。若是老爷还在,是万万不会答应你嫁到孙家的。二老爷也是力不从心,没有办法,再加上他那位姨娘心太狠!”
她顿了顿,眼眸中忽然黯淡了下来,又轻轻对说:“小姐,你这么一逃走,咱们伍家,可真的要败了呀。”
我随着她的话黯淡了下来。“我何尝不知道。”
她过来扶起我说:“小姐,别想了,事到如今,也只能顾着你自己了。天快亮了,你还是躺下眯一会吧。等不了大亮,喜娘就会和婶姨娘来给小姐上头①了。”
我顺着她的手歪在床上闭上双眼,然而却是无比的清醒。过了今夜,我将会是谁?会是什么样子?会是赫赫有名的丘山镇孙家的大少奶奶?还是一如既往的伍家大小姐伍寒碧。
还能不能在太阳刚刚射出第一缕光明的时候被顾妈从被窝里拉出来,陪着爸爸去后山遛鸟。还能不能在自家的银号里练手学账目,和许掌柜比赛打算盘?还能不能和月枚斗嘴?还能不能回去法国,继续我的学业?不能了吧。再也不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孙家的生意开始和伍家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孙家的钱已经通过我家的伍德银号渗透到了如此之深。什么时候开始,伍家商铺的命运开始由孙家染指,掌握?
什么时候,需要我们伍家必须要和孙家联姻才可以保住自己的财产?爸爸是什么时候生病的?又是什么时候病入膏肓?又是在哪一天,因为哪笔资金哪家铺面的周转而煞费苦心,呕血卧床不起?又是在哪一天,爸爸,在我的眼前,在我的哭喊中,一点一点离我而去。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再想下去。紧闭的双眼关不住一点一滴的眼泪,慢慢的顺着我的睫毛淌下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清晨于往昔的任何一个清晨无异。朦朦的亮光从蓝色的窗帘外透进来,像是一把纤细的银针落在地面上。
楼下院子里已经听到下人们熙熙攘攘繁杂而安静的忙碌声。和每天的这个时候一样,没有人说话,却各自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有鸟叫声传进耳边,恍若是爸爸的那只金丝黄雀等不及了要飞出去,仿佛我推开窗就看到爸爸拎着鸟笼站在院子中。
我怔怔的坐在床边,如果我不动,一动不动,是不是一切就会按照原来的样子发展下去,是不是一切都不会改变?
这宁静被几声尖锐谄媚的笑语声打破,伴随着有人踩着木地板上楼的沉重咯吱声。我的房门刚刚被打开一条缝,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喜娘尖利的嗓音就已经响在了耳边:“哎哟我的大小姐呀,这都什么时辰了呀,怎么还没动静呢?赶紧的梳洗打扮吧,今天的日子,可是万万不能耍懒的呀。呵呵。你看看你看看,孙家都准备的差不多停当了。大小姐咱们赶紧的吧!”
我愣愣的坐在床沿,似乎还没有从之前那种宁静的遐想中走出,眼睁睁的看着喜娘穿的花枝招展的手舞足蹈。
婶姨看我没动静,从喜娘的身子后面闪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秋香色织锦缎镶着金边的旗袍,腰身紧致,肩上裹着一袭灰白色的狐皮短坎肩。细眉亮眼樱桃小口皆是经过仔细的描绘,短短的卷发被桂花油抿得一丝不乱,鬓角还别了一朵精致小巧的红色绒花。
她裹了裹肩上的坎肩,向我娇嗲的嗔怒道:“我的大小姐,你这发的什么癔症啊?”说着转身把月枚往我身边推了推说:“赶紧去拉你姐姐起来梳洗更衣!”
下面香玉可能听到了楼上的声音,只听见噔噔噔几步上楼的声音,香玉已经捧着一大托盘金堆玉砌的头面挤了进来。
她把托盘稳稳的放在妆台上,又转身和月枚一起把我扶起来推到妆台前。我扭了扭头对香玉说,“你去打洗脸水吧,我先把衣裳换了。”香玉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婶姨看我面上也没有什么发作,只是听说我要换衣服,便拉了拉喜娘绣着大红牡丹的衣裳边向外努了努嘴,又兀自对月枚说,“在这给你姐搭把手,可快着点啊二位姑奶奶。”
我仍旧是愣愣的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烫成大卷的长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打理,蓬蓬的像是一片乌云,那还是在法国的时候和同学一起赶时髦做的,回来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父亲的病亡,家道的危机,被迫无奈的婚嫁,短短的个把月,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法国自由的风中奔跑跳跃的女子,已经不是那个在爸爸怀中撒娇嬉笑的女子。哪里还有时间打理这娇媚柔软的卷发?
齐眉的刘海有些蓬乱,脸上还有刚刚醒来时候的懵懂,眼角还有点点斑斑的泪渍。
这一切都与妆台上的朱红色嫁衣和金光闪闪的头面格格不入。我仿佛突然坠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生,陌生的命运。这让我不愿意去接受,让我想要逃离,但是,我没有地方可以逃。
月枚看着我愣愣的,凑过来轻声说,“姐,你是不是没睡好啊?咱们换换衣裳吧,你看这多好看呢,听喜娘说,孙家给办的这头面可是咱们全丘山镇头一份排场的呢,她当了大半辈子的喜娘也还是头一次见着呢!”
我回过头来,正对上月枚一双忽闪的大眼睛,红扑扑纯真可爱的面庞,我勉强对她笑了一下说:“喜娘嘴里说出的话你也信啊,她那是让婶姨听了高兴呢。保不齐她见了谁家的头面都这么说呢。”说着随手捡起了木梳把刘海梳了几下。
我本是无意的随口答了一句,没想到月枚倒是颇为认真的和我论了起来,“那可不一样,怎么说孙家也是咱们镇上有头有脸数一数二的,他们家生意可大了,我听我爸说自从孙家的老太爷过世了以后,孙家两位少爷都已经把他家生意做到省城了,和那里的几大商会都有了关系,这几年世道乱,生意不好做,咱们镇上几家大户都比不得从前了,可就唯独他们孙家,一天一天的越发兴旺发达起来。照他们的家业,别说这样的头面,就是咱们要了金山银山来,他们也不是拿不出的。”
我愈加觉得她是信口胡说了,转过头去对她薄怒道:“你才几岁啊?小小的年纪,不好好呆在家里念书,从哪胡听来些不着边的东西,这些是你也能懂的?”
她听了我这样说,不服气的把小脸一仰,嘟着嘴说:“谁小了,我只不过比你小了还不到三岁呢,你就这样的欺负我。”这个时候,我也懒得和她多说,张了张嘴,又闭上。看着她娇嫩欲滴粉嘟嘟的脸蛋,身量未足却已初现的玲珑身姿,一身粉色的短袄窄裤,领口袖扣和裤脚镶都镶了绒绒的白色兔毛。两只辫子随意的甩在胸前,辫稍被她捏在手指里随意的绕着。这样可爱随性纯真的月枚。
我的嘴角向着她勉强向上抽了一下,心底下感叹,女子的一生,能够这样无忧无虑的把任何事情都可以当做清风抚月一样随意说出来,忘记掉的时间,能有多少呢?就让她再多一些这样的自在与天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