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一章 今年何以报君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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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称:《云意还沉》
作者:微风惊目
字数:4147
更新时间:2018-12-04 14:07:25
第二日一早,我便和香玉一起找了车,往捉云山去。
一路上心中还是不能平静。手悄悄地伸进衣袋握了握那方月蓝手帕。心里想着今日是不是要还给他才好,但是转念一想,他那件大衣并没带上,却只是将这帕子还给他,毕竟是他之前贴身之物,怕是太过唐突。便将帕子往衣袋伸出掖了掖。
我虽然心里对他上次果然说了要我答谢的事有些失落,但是转念又劝自己道:“人家帮了伍家这么大的忙,更何况上上下下打点不用想也知道少不了。他这样要我回报也是人之常情,凭什么人家平白的就这样心甘情愿亲力亲为的为伍家的事情操心了呢。”
这样想着,心里便稍微平静了些。
不过一个时辰,汽车便停在了捉云山蜿蜒幽静的山径前。
城里昨日虽然有些放晴的意思,但可能是山里阴冷潮湿的缘故,空中像是又有团团阴云低沉,湿漉漉的看不到天日了。
我拢了拢领口,香玉已经兴高采烈的先我几步往山径上跑去。我于是也便跟了上来。
走了一半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从手袋里翻出一个小镜子,打开来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妆容,粉嫩的脸庞,淡淡的蛾眉,斜斜的眼角,桃红色的胭脂,都恰到好处,头发还是陇到脑后一个简单的平髻,薄薄的鬓角一丝不乱,刘海斜斜的抿向一侧,因为之前烫过卷的缘故,还隐约有着一点波浪的痕迹。领口是一条翡色的围巾,系的平整,服帖得掖在杏色羊毛呢大衣小西装领的领口里。围巾下面露出一截湖蓝色织蝠团暗纹的织锦缎旗袍滚着芥末色边儿的领口。
一切还算庄重典雅。我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并没有什么不妥,便放心得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接着往上走去。
我走到那红色大门的时候,香玉已经叩过几下辅首了。吱呀一声,朱红色的大门应声而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开门的,竟然不是之前的阿肃,而是温慕廷。
一抬头,正迎上那双温暖闪亮带着笑意的双眸,我没有想到会是他来开门,顿时仿佛还没有准备好,一时间心中猛然一阵跳动,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一刹那竟然张了张口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顿时脸便有些热热的感觉。
倒是香玉,看见是他,也是意料之外的,身子向后挪了挪,大大方方得向前鞠躬,翠翠地叫了一声:“温少爷。”这样一来,我看他们二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紧张和失态,便也跟着香玉向前探身颌首,唤了一声:“温先生。”便被他让了进去。
进来才看到,阿肃就在温慕廷的身后,香玉看到阿肃,便没了刚才的拘束。四个人一起往里走。过了“荻园”洞门以后,想是阿肃和香玉都知道我和温慕廷要谈事情,阿肃便找了个由头,和香玉一起往后园去了。
于是我便就跟着温慕廷一直向里走,在还没有到之前的那间大屋的时候,便往回廊的另一处拐去。不多时就来到了一间略小于之前那大屋的房子。
如果说之前的大屋是一间客厅的话,那么这间屋子应该就是书房了。
只见屋里头依然是中西合璧得装饰和摆设。桌椅一应是红木的。并没有与之前那间大屋一样低垂得帘幕,一应都是楠木雕出的小格窗棂,上面有一些常见的喜鹊踏梅,百鸟朝凤之类的雕花。
屋子的一边,少了大屋里那样的大壁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底带柜的古董架,上半截是一边放着些花瓶和玉雕的古董,另一边放着些有些年头的书籍,一个个套着蓝色的书匣,书匣上拌着象牙扣。右下角的一个格子里甚至还有几卷竹简。下面一排双门的小柜,有两个铜扣上挂着一枚精致小巧的铜锁,有一个半开着,掩着一条缝没有合严。
屋子另一端的墙上,挂着一个横幅,上书“宁静致远”四个大字,笔触苍劲,又不失内秀,着实是有些功力的。用眼下时兴的梧桐色雕花镜框边儿装着。横幅的下面,是一张十分平整宽大的大桌子,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桌子上铺着一张斗方大小的生宣,压在一只墨色玉石的镇纸下,应该是刚才有人正在这里作画,斗方上面只是半边画着几处悠悠远山,另一半边还是空白。地上有一沓子写过画过的宣纸。
我随意走到那一沓子写过画过的宣纸旁,随手翻看了几张。看见有两张是随意临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下面的是几张画的随意的几笔修竹。
有两张不错的,想是作者自己满意,便在后面题刻款,细看那落款,每个都是落的“克明”二字。
温慕廷倒了一杯水在我身后,轻声问道:“画的怎么样?”我朝着他的方向转了转脸,但是眼睛却没有离开手中的字画,喃喃地回答,“画的这几张,笔触倒是都十分细腻的,只是这一张章法有点乱了,下面那张倒还好,只是落了个墨点,可惜了。”
说着,心里转念想了一想,便将那张落了墨点的翠竹图抽了出来,将大桌上的那张未完成的远山图收起来,将手中的翠竹图铺平整了,然后从笔架上捡了一只狼毫出来,沾了沾砚台里的墨汁,左右看了看那一点指肚大小的墨点,想了一想,然后抬起比,就着那滴墨点,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圆肚尖喙翘着尾巴展翅回首的翠鸟。
勾完了以后,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又突然灵机一动,翻出一旁颜料堆里一小半袋朱砂,在笔洗里面将毛笔涮了涮,然后沾了一点点朱砂,轻巧的在那只翠鸟的长喙描成了红色。然后甚是得意得直起身子,之间刚才那被一滴墨点子毁了的翠竹图,已经变成了一副并无半点的瑕疵的修竹翠鸟图,整幅画构图十分巧妙,左下角一丛翠竹,笔触细腻,风姿卓然,竹叶延展到左边半幅,稀稀落落,不密不疏。右边中间靠上的位置,就是用墨点改成的翠鸟,展翅翘尾,回首张开红色的长喙,栩栩如生,看不出一点是为找补瑕疵而成,倒成了一笔点睛之处。
只听温慕廷在一旁展演一笑说:“真是妙笔生花。伍小姐好画技,折服我了。”
我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转而一笑说:“温先生过奖了,原是一副好画,只不过污了可惜,一时歪想,找补下罢了,上不了场面。”
温慕廷的兴致像是顿时被吊了起来,走到画前提起笔来,转头问我说:“伍小姐可有表字?”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便俯身在右下角用洒脱苍劲而又不失娟秀清丽的小草提款道,某年某月某日寒碧克明共习于荻园霁雪初晴时,然后又捡了一张图形闲章铅在了款下。
那闲章刻的是一位渔翁独立于扁舟之上的朱文,简单几刀,意境尤佳。更是让这幅画锦上添花了。签完了以后直起了身子,独自满意得欣赏着。
我凑过去看他的提款,轻轻的念出来:“克明。”他转头看着我说:“正是我的小字。”
我心中已然知晓了,喃喃道:“《尚书》尧典篇云:‘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克明者,犹能明、自明,言人能使大德明于外也。如晦在克明之先,必待俊德而始明,足以为圣贤良相之名。”
温慕廷听了,不由地说:“想不到伍小姐这种留过洋的人,对四书五经熟悉些也就罢了,对史书也这样倒背如流,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不由得谦然一笑说:“都是小时候被爸爸逼着读的,没记住几句。让温先生见笑了。”
温慕廷像是也不介意,认真的将画收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回头让阿肃拿去琦云阁裱了挂起来。”然后便引我到窗棂前的椅子中坐着喝茶,他也随意地坐在了我的对面,挽起袖子来斟茶。
我这才得以看清楚他今日的装束,一套藏蓝色毛涤马甲和西裤,衬得他的身材修长而挺拔,漏在马甲外边的白色衬衣被衬得越发的雪白。袖扣被他挽起来露出一截梧桐色的小臂。领口处第一粒扣子敞着,露出一块眼下时兴的蛋清色碎格子男士方巾的一角。衬得他温润的面庞,迥然的双眸,显得眼前的男子十分干净清朗,让人感觉温和随意而又踏实。
他又在我的茶盅里添了些茶水,朗然一笑,有些自得的问我说:“前日之事,伍小姐可曾听说?不知道是不是还满意?”
我听出他的自得之意,心想他竟也有这顽皮的小孩心性,为办好了一件事情洋洋自得,等着别人来夸,便不由得微微一笑,便随着他的愿答:“办的甚好。家叔和掌柜极力夸赞温先生,说温先生,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办起事来有板有眼,又没有一点架子,真是咱们方几百里生意场上不可得多的帅才,将来一定大有作为。托了您的福我们伍家才可转危为安,要我一定转达对温先生的感激与钦佩之意。”
温慕廷像是听出了我夸张的奉承之意,也不介意,只是“哈哈”地笑出了声。接着像是故意与我逗趣,饶有玩味的看着我说:“伍小姐这张嘴,夸起人来真能把人给蜜死。那么伍小姐,想怎样感谢我呢?”
我心里沉了一下,暗自道,终于来了。面上仍无所表露,只是迎上他兴致盎然的眼神,淡淡地说:“无论如何也不足以表达我们伍家对温先生的感激之意,温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们伍家效力的,但说便是。家叔和寒碧都定然不遗余力。”
他仍然一脸随意不恭的说:“令叔已经说了改日满月楼请我,我已经答应了,等哪日得闲便会应邀前往。我只是想知道,伍小姐,你想怎么感谢我?”说着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我,双眼眯眯笑起,那种逗趣的玩味更浓了几分。
我不曾想过他会这样说,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是也不能冷了场子让他的话掉到地上,于是便忐忑地说:“寒碧人薄力微,自知没有什么能力。不知道什么地方能够为温先生效劳,如能为温先生尽了我的一点绵薄之力,定然是荣幸之极。温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请说来就是。”
温慕廷深深地注视着我,继而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起身来到门前,向着门外的光悠悠地说:“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恳请伍小姐,能不能陪我一起游一游这后山竹林。”
我看着他的背影,逆光之中,他的身影被笼罩上一层微微的青色,恍惚之间,有一种孤单寂寥的意境。
他的声音极轻,我以为自己听的不真切。便也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他的身旁,轻轻地带着疑虑的口气重复说:“游一游这后山竹林?”
他轻轻转头看我,深深地双眸中有某种笃定的信仰,口中说:“不错。”看我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态,继而又说:“游一游这后山竹林。”说着将脸转向门外,远远可以望见半边芦荻,半边潇潇后山翠竹。
远处云雾缭绕,似仙似梦,让人不甚向往。轻轻地亦或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自幼与家母一年中大多数时间是住在这荻园的。父亲忙,不常过来,于是这园子里,常年只有我与母亲相伴。倒也自在。那时候,我与母亲经常往这后山赏游竹林,秋日便数尽荻花,终日穿行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不甚乐呼。”
我看着他的侧脸,面色安详,双眼看着远方的某处,闪烁着奇异的光辉。忽而目光一闪,渐渐暗了下来,接着说:“只是自从家母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能陪我赏游这仙境一般的境地。”顿了顿又转头看向我说:“慕廷自知唐突。不知伍小姐可愿赏光?”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想象着当日他们母子二人何等的欢愉自在尽享人伦之乐,让人羡慕。又想到前两日对他的某种误解,只以为他是不能免俗的为了些身外小利而在心里轻率了他。顿时觉得自己心胸原来这般狭小,辜负了他君子之量,风雅之兴。顿时脸颊就有些热,迎上他的目光说:“承温先生之邀,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