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略走近我两步，看着我的眼睛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和孙奎仁拜堂么？你怎么还是成了孙家的少奶奶？”

        他的声音极轻，但在寂静的山林中，已经让我如雷灌顶。

        我一时间不曾想到他会提到那日的事情，就僵愣了一下，结婚那日的事情顿时出现在眼前。一切都已是定局，我只是淡淡地说“我是被全镇人眼睁睁看着八抬大轿抬进孙家门的。”

        他像是做了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双眸中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看着我轻轻地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我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醒。我已经清楚的知道，孙奎仁的死，与他有关。

        虽然早已经猜想到他与孙奎仁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此时此刻，我还是瞬间如浸入冰水一般，动弹不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地问他：“是你杀了他？”

        他没有否认，还是那样沉默地看着我。于是我又问：“为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抓着我的双臂，用更加痛楚纠结的眼神看着我轻声问：“你恨我吗？”

        是的，我应该恨他。是他让我变成寡妇。即使我没有成功的逃婚，那么我最起码不会变成寡妇，在我出嫁的当日，拜堂之时。我也可以和其他女子一样，有丈夫，有家庭，以后，会有孩子，也许还会有爱，像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一样。虽然我本来是不情愿的，虽然我本是怨恨孙奎仁的，但是至少我还有未来。

        可是现在呢，就是因为他，因为他杀死了孙奎仁，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哪怕我本也是恨孙奎仁到死。但是，终究是他将我作为女人的一生，埋葬在了婚堂之上。

        但是我又怎么会恨他，如果孙奎仁不死，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我即便有了家庭，有了丈夫，即便有一天有了孩子，那也终将是一道又一道的枷锁，将我紧紧的禁锢。而且，如果他不在当日杀了孙奎仁，那么，我终身也不会遇到他的吧。

        这一切，应该都是命吧。我遇到他，就只能在我成为寡妇之时，我如果不变成寡妇，我就不会遇到他。如果让我选择，那么，我还是想要能遇见他的。于是迎上他疼痛的目光对他凄惨得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不恨。”

        他紧紧握着我双臂，那么紧，那么紧，像是用上了他所有的力量，像是要把他自己的手指箍到我的手臂里。我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痛楚纠结就要拧出水来的双眼，那样深邃沉重得望着我。他是在为我心痛么？这样想着，我不禁嘴角泛起一个酸楚的微笑。

        他看到我对他笑，突然之间一下子把我拥在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把我箍在他的怀中。那么紧，像是要将我箍进他的身体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所吓倒，但是我却无力挣扎。我就这样被他拥着，软软得靠在他的胸前。

        我说不出话，我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汹涌澎拜，我为什么会哭，我不知道.哭孙奎仁么？我不认识他。我怨恨他。哭我自己么？心都死了，一辈子都完了，不用哭了。那么我在哭什么？我的脑子想不了太多东西，我只能极力闭上自己的眼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他的怀中，充满那种他特有的清冽香气，多少次，我想从他的手帕中嗅到的气味。那是从不曾有过的温暖，给我希望，给我期盼。我深深的嗅着，贪婪地嗅着。他紧紧的箍着我，像是稍微松开我就会消失掉，再也寻找不到。

        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恨我？”我感觉到有冰凉的水滴顺着他的面颊滴到我的耳根，那是什么？我看不到。我也没有力气去看。我只是闭着眼睛，像一条快要干涸的鱼，奋力地，贪婪地嗅着他怀中的气味。仿佛离开这气味，我就会死掉。

        他就这样抱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渐渐的将我松开。他拉着我继续慢慢地朝前走，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轻轻地说：“孙奎仁与洪帮勾结甚久，是刘洪生走私军火的主要渠道。又多次干扰丘沁堂正当商家的买卖，不仅已经激起众怒，而且这样走私军火，无疑是帮助廖军军部蓄积实力，等到他们蓄积了足够的军火和军粮，就会挑起战乱。杀他，是早已要办的事情，只不过他太过狡猾，不能轻易得手，我们原本是打算在他去宗堂祭祖的时候下手的，不曾想他狡猾到竟然不去亲自接亲。没有办法，只能在婚堂之上。没有想到，白白连累了你。我以为你会听了我的话，不与他拜堂。没想到，还是害了你。”

        我听他说的，不觉得暗自发笑，原来，一个小小的宗堂，除了我想要在那里逃婚以外，还有别人也在那里布置下了更大的预谋。也许，即便是孙奎仁亲自接亲，祭拜宗祠，那么，他也会死在宗祠，而我，也会因为他的死而不得逃脱的吧。终究还是会这样。终究就是这样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苦笑地摇了摇头。他再一次深深的看着我，轻轻问我：“你为什么不恨我？你恨我我会好受一些。”

        我感觉到命运的强大，在命运面前我无力反抗,无力挣扎，无力可退,我筋疲力尽。没有一点力气，甚至，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只是淡淡地回答：“都是命。”然后只是轻轻地转身，兀自朝前走去。

        就这样慢慢的往前走。并没有该有的悲伤，只是感觉累。这累由心底深处而起。累极了。

        温慕廷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悄无声息。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我的身后看着我，这样就好。不知道走了多久，应该快要回到荻园了吧。他又唤了一声：“寒碧。”

        我并没有转身，我已经没有力气转身，甚至没有力气回头。我只是站在了那里。他就在我的身后声音沙哑地说：“你还会再见我么？”

        我对着空旷的前方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地说：“我真的不怨你。”

        有风轻轻地吹过，将我清淡的声音吹的更加飘无。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便只是继续朝前走去。

        就这样一路沉默，回到荻园我便就要叫着香玉离开。连阿肃特意为我们准备了暖身子的热茶也没有喝。温慕廷也没有再留，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送我到山脚下。

        我只是一路上静静地扭头看向窗外，觉得生命竟是这样的无趣，被命运安排好一切，又是这样不堪的一切。

        香玉看我从山上回来就郁郁寡欢，与上山只时判若两人。就问我说：“小姐在山上碰到什么事了吗？怎么下来就不高兴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是扭着头看着窗外，动也没有动一下。她见了也不再多问，只是一路安静。

        直到车子开到了孙府的门口。我和香玉走下车来，不经意间，香玉猛然看见了什么，拉住我轻声说：“小姐你看，温先生一直跟着咱们来着。”

        我听她这样说，有些吃惊，回头看见在巷口，温慕廷孑然一身在山上时候的蓝色大衫，孤零零地依着一辆黑色的汽车站在风中，大衫领口绒绒的兔毛，被风吹动抚在他俊朗的面庞，他就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里。

        我只是开口想要唤他。但是此时老莫已经听到门口的车声迎了出来。香玉推了我一下，我就随着她的手劲迈开步子走进门去。

        身子被推着走进了大门，然后心却留在了门外，留在了风中孑然而立的那个挺拔孤寂的身影上。老莫像是有点焦灼的样子，向我探着身子说：“二少爷从省城回来了。好像发了特别大的脾气，回来就急着找您呢。”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心中还是温慕廷的身影挥散不去。只是缓缓地走到自己的屋子，将所有事情都抛在了身后。便一直没有再出来。

        关上门，身子一下就垮在了地上。无论我对他怎样的留恋，也只能回到这里来。无论在外面怎样的稳重，笑得怎样灿然，我也只能躲在这里蜷缩起来，漫漫长夜，漫漫终生。

        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何会这样，我遇上他，为什么会刚好迟了那么一点点，只是那么一点点。终究会是路人么？终究会是路人的。

        我想起他今天的眼神，他来开门，那样明亮温暖的眼神。他看我作画，将我们二人的名字写在一起落成款。他看我吃饭，记着我喜欢吃的菜品。他怕我着凉，为我在石头上铺上衣服，他拉着我的手上山，他为我吹奏竹叶，他和我一起接落雪，他深情地低低唤我：“寒碧。”

        他紧紧的拥抱我。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他身上我最喜欢的让我安心的气味。这一切，放佛都是我的，至少在今天都是我的。

        但是，这一切都不属于我。至少在今天，他点破了事情的真相，用真相犀利得告诉我，我遇见他终究太迟了。

        命运这样安排，让我以寡妇的身份遇见他。我如何都不会摆脱的开。既然如此，又何必奋力去握住他。他终究只是他，以前与我毫不相干，以后也将毫不相干。永远都毫不相干。

        我将衣袋伸出的他的手帕拿出来，双眼触碰到那帕子的时候，心底生生疼了一下。我轻轻地抚摸着帕子上的翠竹，轻轻地唤：“慕廷，克明”我甚至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然而我却感到了自己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澎湃，眼前月蓝色的修竹模糊了，变成了他刚才孤寂得站在风中的身影。

        我忽然有种想要冲出去的冲动，冲出去，扑到他的怀抱中，深深汲取他的味道，他的温暖。抑或只是冲出去，看看他还在不在，只是看看他，但是，我的身体却瘫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力气。

        我的双手攥住他的手帕，像是要攥住他不要离开，但是什么都没有，终究，我只能忍不住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