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年韩思敏过得充实而又孤独，整整十二天，她都在忙着公司明年的发展蓝图，工作空暇时，她也没有和顾言奇或是陈艾琳联系过，更没有与他们见过面。

        所幸的是，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前进着。

        但是不幸的是，那只是她以为而已。

        清晨六点，在太阳才刚刚散发温暖的时候，陈艾琳终于决定拨通思敏的电话。

        “喂，姑奶奶，您一大早打来干嘛呢！”还沉浸在睡梦中的韩思敏迷迷糊糊地说道。

        陈艾琳蜷缩在墙角，望着微弱的洒进房间的阳光，脊背后是隐隐作痛的阴冷，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说，你不会是恶作剧吧。我会真生气的哦。”思敏等了半会儿，手机那头还是空荡荡的。

        “能不能陪我去趟医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思敏意识到不对劲，“你不舒服么？”

        “恩。”

        “我马上去你家。”她立刻从床上起来，随手拿了一件外套加身。

        “直接来医院吧。”虚弱的，没有一丝力气的回答。艾琳摸了摸发痛的脊椎，想到除夕那晚接到的医生的电话，上次的身体报告出来了，他说她很有可能得肿瘤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那段对话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个新年的，她唯一的感觉，就是背后传来的阴森森的疼痛。

        可是，总该面对。

        韩思敏忐忑不安地来到医院。她从来都觉得医院是个不讲人情的地方。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地板，还有惨白的医生服和护士服，这样的地方应该再多点希望的色彩的。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看见了艾琳，坐在候诊大厅的椅子上，嘴唇发白，毫无血色，从挂掉电话开始，她就有种强烈的不安感。

        她快步走到她的身边，摘下面罩，“怎么了？”

        “我可能生了很严重的病。”她的嘴瓣轻轻地合闭着，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沉重地砸在思敏的心上。她是她最在乎的朋友。

        “你先不要想太多。”思敏有些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坐着还是站着，半晌，她抬腿想往前台走，“我先给你去挂个号。”

        “已经在排队了，前面还有差不多两个人。”她才转过头来，对着思敏，淡淡地一笑。之前，她一直盯着大理石，盯着里面闪耀着的微乎其微的光亮，想象着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是苦痛还是舒心。

        “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她终于坐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好在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让她看不见自己担心的眼神。

        “有希望才会有失望。”

        “我认识的陈艾琳一直都是个有希望，而且不怕失望的人，你的主角光环哪去了？！”思敏极力以积极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

        “哈哈。”艾琳终于笑出声，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也开始玩笑起来，“主角光环太耀眼了，我可不想闪瞎大家的眼。”

        “恩。”思敏嘴角也有些许的上扬，“你看我见你我都得戴墨镜了。”

        “有你真好。”艾琳把另一只手覆在思敏的手上，“要是不是我那篇报道发出来，你来一趟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的。”她憋在心里的眼泪在思敏面前，终于流出来了。一颗一颗，滚烫地，滴在她们的手背上。

        “不是你的错，反正我迟早都是要出来见人的。”

        “思敏，我真的觉得好对不起你。”艾琳哭得更厉害了，似乎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上次她们见面也是在医院里，她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自己，可她心里还耿耿于怀。

        “好了，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然后，她们两人抱在一起开始痛哭流涕起来，以至于医生叫号的时候，她们都没有听见。很久以后，思敏还是会回忆起当天她们的糗样，还有那个女医生出来看见她们时不同寻常的眼神，没有同情，只是淡淡的嫌弃。

        也许是她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吧。

        “陈小姐，您之前身体有任何不适吗？”女医生把鼻梁上的金丝边的眼镜往上扶。

        “有，我的脊椎总是会有一阵一阵的酸胀感，这几天更加明显了。我年前在这里做了一个全面的体格检查，除夕那晚有位医生打电话给我说报告显示似乎有肿瘤。”

        “我建议你再去做一个Ｘ线影像和ＥＣＴ。”她低头记录着什么，心平气和地说道。

        “好的。”艾琳迟疑了一会，“医生，我想知道患肿瘤治愈的机率有多大？”

        “这个得看是哪种肿瘤了，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她略带不耐烦地把纸条撕下递给艾琳，然后叫道，“下一个。”

        “行，谢谢。”

        思敏拿着单子，陪着艾琳走出科室，然后又到了各个科室做检查，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一位清秀的年轻男医生让她们进去。艾琳古怪地朝她挑了个眉，“帅哥诶！”

        “又没正经了。”

        艾琳坐在那个帅气医生的对面，思敏站在她旁边，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依照图像显示，可能是骨软骨瘤。”这个年轻医生的态度比之前的好很多，讲起话来也很温柔。

        “肿瘤吗？”

        “是的。骨肿瘤的一种……”然后他说了很多她们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思敏多么希望只是一语带过的小病，而不是这些她完全无知的专业术语，“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良性和恶性的。还需要做一次活检。”

        “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明天。”

        “那我今天就要住院吗？”

        “我建议是的。”

        “好。”

        两人离开办公室后，径直去了前台。艾琳胡乱地填写着申请住院的资料，今天一天，她似乎都是被催促着，去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现在，她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了，可她不想让思敏担心，尽管她知道，她肯定会担心的。

        等待结果的时候，思敏去买了碗馄饨。

        “先吃点东西吧。”

        “恩。”艾琳接过馄饨，“好香啊。”

        “当心烫。”

        艾琳舀起一个馄饨，轻轻地吹着气，却始终没有张口，思敏担心地看着她，“没胃口吗？”

        “不是，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艾琳放下馄饨，“上次我晕倒的时候看见何慕儿了。”

        “她？！”思敏顿了一下，“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艾琳却觉得现在非说不可了，她始终是思敏的一个隐患，“如果不是她，言奇可能不是简单的骨折而已。之前爆料韩叔叔的事情应该是她做的，她让我们答应她不会把初中的事情泄露出去，我怕她还会回来……”

        思敏神情一滞，何慕儿——不爱说话的小男孩——杜琼，难道之前杜琼让自己小心的人是何慕儿？如果她的第一个伤害目标是她的家人，那第二个会不会是……

        “她知道我和言奇的关系么？”

        “她知道。”

        “艾琳，你一个人可以么？”思敏眼波流转，她看得出她的担心。

        “结果还要等一天呢，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艾琳扯出一张笑脸，“路上小心。”

        “恩。”思敏戴上面罩和墨镜，缓缓离开。

        韩思敏走后，陈艾琳一个人呆在偌大的病房里，挂在墙壁上方的钟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她从来都没有刻意去听过这种声音，没有这个必要，可是此刻她却无比用心地在聆听。每一秒的滴答，都在缓缓地把她未在乎的那些声音，从脑子里调出来，排成时间的序列。虽然只是短短的二十余年，她却很满足。她还是属于幸福的多数人的吧，有一个好闺蜜，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和一份热爱的梦想。

        恩。她在心里默默肯定，一定是的。

        走出医院门口，韩思敏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很乱，既担心艾琳的身体，又担心何慕儿会用什么招数对待言奇，或者任何一个她在乎的人。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离开。

        她站在路口，来来往往的车毫不留情面地从她面前驰骋而过，扬起的是污浊的尘土和尾气。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眼里似有星辰陨落。

        顾言奇坐在沙发上，脚上还缠着绷带，医生说他恢复不错，再有一个月就能康复了。叶美珠却放心不下，硬给他安排了一位看护，还不许他去Ｇ．Ｙ上班。

        “顾先生，门外有位韩小姐找您。”看护的声音从楼底传来，顾言奇心里一震，合上了文件，声音中也带着欣喜，“让她进来。”

        她怎么会挑这个时间过来？尽管心里有很多好奇，他仍然是兴奋的，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很想她。

        “顾先生在书房里。”

        “谢谢。”韩思敏对着看护微微点头，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台阶，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在她脑海里回放。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与顾言奇仅仅六个月多的相处所创造的回忆已经堪比她和文昊两年多的时光，甚至前者更为鲜活、心动、迷恋。

        要是这条楼梯没有尽头该有多好。她想着。可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尽头。

        书房的门微掩着，她轻轻地推开门，言奇坐在沙发上，清瘦的脸似乎肉了一点儿，黑曜般的眼眸却依旧熠熠，思敏的目光与他交接一瞬，然后又移开。

        “你来了。”言奇的语气温柔，思敏鼻子一酸，本来在路上想好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顾言奇看出她的不对劲，想上前抱着她，可腿却行动不便，“出什么事了？”

        思敏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顾言奇掌握了主动权，她根本就离不开他。于是，她强装出一副神色冷淡的模样，连着她云淡风轻的话语——“我们分手吧。”

        言奇心一下子沉入谷底，“你再说一遍。”

        “分手吧。”她努力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

        “你不是会寻根究底的人。”韩思敏垂着头，在身后使劲地用右手食指扣着左手的大拇指。

        言奇脸色铁青，几乎是挤出这句话——“如果我非要一个原因呢？”

        “你真的要原因是么？”思敏鼓起勇气抬眸盯着他，“当初让依然离开的人是文昊。”

        “什么？”言奇眉心紧皱。

        “依然在酒吧认识的男人是文昊，”思敏忍住眼眶里的眼泪，“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愧疚，只是想帮文昊还债。”

        “你还爱着他？”他熠熠发光的眼睛倏地蒙上一层薄雾，“文昊”向来是他的心结，她就知道这招有效。

        “我一直都爱着他……”思敏别过头不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才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因为只有我离开你才能过绝对安逸的生活，因为我真的爱上你了……思敏低下头，决绝地说道，“因为还清了。再见，顾言奇。”

        说完，她连忙转过身，顾言奇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留下一滴眼泪，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打开收紧到不能言语的喉咙。这种无助又心痛的感受，他从没体会过。

        而思敏在抬起眼脸的那一瞬，眼泪像是断线了的项链一样地往下落，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

        从此以后，他就能过属于他的安逸的生活了。他会像忘记依然那样忘记自己，他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女人，他们会过一辈子……她盲目地想着，盲目地走着，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完全失重的太空船里，她努力想要降落，想要着地，可是她越努力，她就离地面越远。

        没有顾言奇的韩思敏，又该怎么继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