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舅妈拿着父母支持的一百元彩礼钱，高兴死了，也不管天黑不黑，打着电筒走了，毕竟再过两天就要给表哥发八字了，事情还多着呢。而我，挣扎好几天的上学愿望也算是完全破灭了，丢下碗，上床蒙头大睡。父母知道我心情不好，也没打扰我。

        又挣扎了一夜，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的心情完全平复了，就算上了初中，那又如何，还不是象父亲说的我们农民祖祖辈辈都是头明黄土背朝天？

        既然上不成学了，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们这个穷家小户，每个孩子都是一个顶一个的劳动力，夏秋两季，早早起来，女孩子上山割猪草，男孩割牛草，这是必须要做的。我正准备和两个弟弟上山，父亲却叫住了我，在两个弟弟同样的抗议眼光中，父亲说他要去六枝县看望姑奶，让我和他一起去。

        姑奶家住在六枝县城郊区，父亲难得笑着说了一句：“城里的茅坑不叫茅坑，叫厕所，男女分开，我带去你见下世面，让你知道我们读书，只要认识男女两字，进城不会走错茅坑就可以了。”

        母亲忽然在一旁插话说：“你昨夜不是说要带小润珍去的吗？”

        小润珍是我三姐，我上面三个姐姐，两个已经成家，现在三姐十六岁，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我才不去呢？我去割猪草了。”父亲还没说话，三姐一扭身，背着花篮*1走了。

        “这娃儿，生气了？”母亲一愣，爱怜地说，“娃她爹，上次我们去六枝，大娘就说下次让我们带她去的。”

        “算了，下次你带她去吧。”父亲说，接着看了我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吃饭，好走啊。”

        “是。”虽然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辍学的事，但能够进城看看世面，还是让我有一丝惊喜和满足。

        我抬脚往屋内走，耳边传来父亲轻轻的话音：“娃儿没读成书，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带他去城里散散心吧。”

        我眼睛一热，差点就掉下泪来，原来，父亲也并不是无情的，怨只怨，我们家太穷，在他们看来，我上学和娶媳妇相比，媳妇无疑更重要，所以很自然牺牲我上学的机会，也是可以理解了。

        “爷，吃饭了。”我忍住泪，假装没有听到他们说话，叫父亲。

        “吃吧吃吧。”父亲也走了进来，端起母亲已经做好摆在桌子上的菜，难得还有一个逢年过节，或者有重要日子才能够吃得上的腊肉，父亲夹了一块，指头般厚厚的，放在我碗里。

        那肉太肥，我有些怯，说：“爷，这我吃不了。”

        “吃！”父亲生硬地说，“是男子汉，就吃了它！”

        不由分说，父亲把肉塞进我碗里，没办法，我忍着腻味，强自吃了下去，脖子痒丝丝的，差点吐了。

        吃好饭，刚刚要走，二表姐小重香就来了。

        “娘舅，你要去六枝？”二表姐问，低着个头，象有心事，我也想起昨天她抗亲的事来，都操我自己上学的心了，不知道父亲后来和她摆谈得怎么样了。

        父亲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刚刚我在井边担水，听我舅妈说的，舅，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想去看我姐。”二表姐怯怯地说，她姐，也是我大表姐小重英就嫁在姑奶那个寨子。

        父亲又问：“你爷晓得吗？”

        二表姐头垂得更低了，用蚊子般的声音吞吞吐吐说：“我爷……他不晓得。舅，我求你了，我……我……”

        说到最后，表姐忽然抬起头，声音陡然大了起来：“舅，要是我还要闷在家里，我真的要疯了！”

        “不行！”父亲不为所动，断然拒绝，“一个女娃子，在家从你，出嫁从夫，不经过你爷允许，我不能带你去。”

        看着二表姐一脸失望，既而眼泪汪汪，想到我自己也是和她一样身不由己，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再次上了我的心头，我鼓着勇气地说：“爷，你就带表姐一起走走嘛，好不好？”

        父亲瞪了我一眼，应该是于心不忍，沉吟道：“重香，舅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样吧，我给你爷说一声。”

        “那……”二表姐叹了口气，“舅，你也别为难了。你们路上小心，我走了。”

        二表姐转身就走，看着她那瘦弱的背影，我心里有些恨父亲，不就带她跟着走下亲戚吗，怎么这样不讲情哟，我抗议地叫了一声：“爷！”

        父亲似乎也有些触动了，叫道：“重香！”

        “舅！”二表姐转身回来，一脸惊喜。

        父亲在衣服里掏了一下，两大步走到她面前，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往她手里塞着什么：“五块钱，够去六枝来回的车费了。娃，舅不能带你去，不过……”

        父亲没有说下去，表姐也是愣了一下，很自然的推辞不要，但父亲已经转身回来了，她想了想，终于没有还父亲的钱。

        “多谢舅！”二表姐哽咽着。

        “小重香，你个死娃子，叫你挑水，你不好好挑，去你舅家做啥子？”对门，幺姑爷吼叫着。

        “舅，你们慢慢走。”二表姐赶紧拾步走了。

        表姐回去了，说实在，我倒对父亲刮目相看起来了，我的爷，一直都以严肃示人，今天怎么这么有爱心啊，哈哈。

        当然，如果我们都能够预测未来，如果父亲知道，就是他送二表姐那五块钱，改变了二表姐的整个人生轨迹，不知道父亲还会不会给？

        看着我发呆，父亲吼了一声：“看什么看，走吧。”

        母亲从井边回来了，见我父子空着手，她连忙塞给我一个包，说：“里面有木耳，是给你姑奶的，煮熟的鸡蛋，你们爷崽在路上吃吧。”

        出门了。

        爬上一座大山，山上是岩峰，我们叫“岩丫口”，这里是我们出山的必经之道，多少年后，我们村很多学生就是从这里走出去，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很多年后，公路开通了，这条路已经很少有人再走了，为此，多年后的我，还写了一首《渔家傲 重过岩丫口¬》的词——

        记得当时年纪小,¬岩丫口上来回跑。踏遍青山天未晓,¬惊啼鸟,¬读书要去城关考。

        十载归来人半老,¬有心寻梦从头找。一路稀疏音讯杳,峰恋恼,¬为谁空守千年草。

        站在岩峰上，高高俯视着世界，后面是我们村子，前面，再过几座山，就是火车站了。

        不过睁眼看得见，抬腿走半天，倒不是半天，又走了个半小时，终于到了。父亲指着山洞上那个站名“关寨站”说那是邓某某在西南时题写的字，我看过很多革命书籍，知道邓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内心马上涌上一种深深的崇敬，同时为能够看到他的墨宝而荣幸不已。

        又过了半个小时，11点半，火车来了，我嘞个去，好长的火车啊，相当于几十间房子的长度了，之前只是在课本上看到，这回是亲眼得见，听我爷说，很多老年人一辈子，连火车都没坐过，我这小小年纪，算是不虚此生了，哈。

        和我同样欣喜的，还有我在车站才碰到的大姨父，原来，他是和父亲约好，去六枝看病的，他得了严重的气管炎，在乡下怎么也治不好，后来听了父亲的建议，一狠心，准备去城里大医院做什么手术呢。

        注1：花篮，贵州一种可挎在腰上，装菜装草的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