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学礼走后，转眼就是除夕了。

        我在鞭炮声中醒来，母亲正在蒸糯米整备做年糕，父亲则是在烧猪头猪脚等过年食材。三十夜三十条工，这是新寨村的风俗。打扫卫生，洗刷衣物，贴春联等都是今天的活。

        而我家唯一跟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春联是自己写的，别人家的一般都是买的或者是找老先生写。这也体现出了我家是文化人。而每年，写春联的事情就落到我和父亲身上。父亲虽说上学少，不过书看得多，肚子里的墨水也是不容小瞧的。

        三姐和二弟，就是干体力活了。

        一天忙碌下来，比较简陋的屋子涣散一新，散发着佳节的喜庆。

        今年过年，还多了三个客人，大姐夫一家。我与大姐夫还有父亲都倒上了酒，连母亲也是倒上了半杯。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举杯同庆，其乐融融。

        一杯下肚，大家都开始话多起来。因为父亲向来严肃，我兄弟和姐姐在父亲面前都放不开，不敢多说话。

        “爷，我开年就可以上学了吧？”自从孔学礼走后，父亲一直没有提上学的事情，这让我有些忐忑不安，憋了好长时间，一直不敢问，趁着今晚的酒劲，才敢说出来的。

        父亲放下酒杯，眉头紧缩，我有些紧张的看着父亲。

        “庚发，你是不是恨爷，觉得爷无能啊？”父亲说道。

        “爷，我没有。”我小声的说道，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幽怨的。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想法，只是一直没说。”父亲夹了一口菜，接着说道，“我和你妈操劳半生，勤勤恳恳，家庭条件还是很困难，这一次你幺舅家……”父亲忽然顿住了，但我知道他还是为了我娃娃亲的事情。

        我低着头，不说话。

        “爷虽然学上得少，但是书可是看的不少，知道知识的重要。要不你们都得跟别人一样在家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如果那样，我跟你妈已经开始享福了。你以前虽然成绩不错，但还没体验到生活的艰苦，读书机会的不容易，辍学半年，也让你体验一下生活。只要你愿意上，我跟你妈再苦再累也不会皱一下眉。”大概是喝酒了的原因，父亲父亲难得的说了这么多。

        “爷，庚发读书的花销，我们出一半吧。”大姐夫同样是喝酒的原因，很爽快地说。

        “孔学礼表弟不是给了钱帮忙庚发上学用吗？”大姐突然开口道，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晓得的，也许是李敏，或者杨燕和安小美，我只和她们三个说过，也和杨燕传达了表哥喜欢她，她当时沉默不语。

        大姐用手从桌子底下掐了我一把，说：“如果不够的话我们尽量再支持点。”

        父亲含笑着没有说话，母亲却忍不住说道：“你爷呀，在学礼走的那天早上，你爷单独送他多走了一段路，已经把钱还给他了。”

        “什么？还给他了。”大姐突然叫了起来，她一脸不解地望着父亲，有人帮忙也不接受，这老人是不是太憨了？

        “你们不要怪你爷，你爷一辈子没欠过人情，虽然我们家穷，但我们活得有志气。”母亲替丈夫向孩子们辩解。

        大姐撇撇嘴，没有再说话，但心里肯定是不以为然的。

        “爷，那我读书的事……”我有些担心地望着父亲，心想父亲拒绝了表哥的帮助，那还有能力支持自己读书没有？

        “没事，你读吧。你休学半年了，我们经济上也宽松了很多，可以供你复学了。” 父亲很有信心地说。

        “那就开了年去读五年级吧，难得你大舅好心帮忙，庚发你可得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他的心意啊。”母亲笑呵呵的说道。

        我感觉内心一阵激动，也为自己以前误解父母而羞愧。不是老人不支持自己，都怪家庭条件不好。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格外用功。

        长期的阴霾一扫而空，我发觉自己由里向外的轻松。人生有了追求，就有了希望。

        “我们出年就要出去找活路做了，手边还有点钱，我们也支持一点吧。”大姐夫忽然插话道。

        “出去找活路？什么活路？”父母同时诧异地问道。

        “现在外省到处都在修建房子，大量招人做事情呢。”大姐夫说，“我们寨子上有一个人出去，听说一天可以挣十块钱呢？”

        “哦，有这么好的活路*1？”母亲惊讶地问道。

        大姐点点头，说：“不是嘛，我们这次来和你们团年，明年，可能就不回来了。”

        那年代，刚刚开始改革开放，打工还是个新鲜事情，甚至也没这个名词，但这个年代还是悄悄开始了。

        大年初一，新寨村完全沉浸在一片节日的喜悦中。

        天还未亮，大人已在忙碌了。家家户户已经贴上了对联、窗花和大红的福字。

        时不时传来爆竹声、小孩们嬉笑声、欢呼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曲欢快祥和的节日赞歌。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下闪烁，似乎在述说一个亘古不变的故事。

        “小孩念盼过年，大人念种田。”这是新寨村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过年，意味着孩子们可以穿新衣服、吃好吃的、而且不用干活。但是相对于大人们，也是花钱的时候，一年的结束，也是新的一年的开始，还得做好来年的打算。

        夜幕拉开，新寨村在一片烟雾中若隐若现。白花花的雾气从地上慢慢升腾，逐渐变淡、这就是山村的早晨，纯净得不染一点尘埃。

        早饭过后，就是年轻人们的世界了。

        村西头一处山岗上，离村口一两里远的地方，有一块较为平坦的梯田。每年过年，小孩、年轻人们都喜欢来这里结伴玩耍。

        当我与李敏约好来到山岗上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了。小孩们在一起嬉笑、追逐、踢卷子什么的，而青年们则是男女分开聚在一起，准备着用歌声，向心仪的人儿表白。

        “老远望妹一排排，个个都是好身材。

        有心请妹唱几句，不知金口开不开？”

        我一看，是村里的两个男青年一起唱的，其他的青年人则是围在一起，帮忙出谋划策。对歌一般都是两人一起唱或者是一人独自唱，也有三个人以上合唱的，不过比较少见。

        如果有心仪的人，那么就用你的歌声去告诉他，如果对方给你机会，就会同样用歌声来回答。

        女孩们嘻嘻哈哈的说笑着，没搭腔。两个男青年接着唱——

        “唱首山歌逗一逗，看妹抬头不抬头。

        牛不抬头顾吃草，妹不抬头顾害羞。”

        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凑到了一起，商量了商量，随即，清脆的歌声便传了出来：

        “说起唱歌就唱歌，说起打渔就下河

        哥拿金钩妹拿网，随你要到哪条河。”

        只要女方接了，对歌正式开始。山歌很多是流传下来的，但是真正厉害的歌手，都是临时应时应景现编的。

        男：

        “二十多年是歌王，唱遍周边几个乡。

        白天陪妹唱几首，待到晚上论短长。”

        女：

        “吹牛娃子自称王，自吹自擂太嚣张。

        全身尽是流氓气，玷污山歌愧对娘。”

        …………

        “庚发哥，咱们不听了吧。”李敏有些害羞的说道，这小妮子，虽然知道我有娃娃亲，但并没有拒绝和我交往，父母还好，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同样没公开反对。最主要的是，我们也是悄悄来往的多，象今天这样公开走在一起，还是不多的。再说是过年过节，男女一起扯扯淡，也是很正常的。

        “小敏，我还想跟你唱山歌呢？”我坏坏的笑道。

        “庚发哥，就你那样，还唱，根本就没调。”李敏取笑道。

        “小敏，我新学了一首，我偷偷唱给你听。”我神秘的说道。

        “好啊，”李敏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是蛮好奇的。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嘿嘿，小敏，你听过吗？”我坏坏的问道。

        “没听过，庚发哥你跟谁学的啊？”李敏想了想，有些茫然地说，“好是好，就是我听不懂。”

        “你当然没听过啦，这是我前段时间我跟表哥孔学礼学的古诗，哇哈哈，厉害吧。”我边跑边笑。

        “庚发哥，你太坏了，你别跑，等等我啊。”

        “好了，小敏，我跟你说一件事。”我停下来，跟李敏说道。

        李敏弯眼睛都瞪成了圆的，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小敏，今年我就可以继续上学了。”我还是有些兴奋。

        “上……上学，恭喜庚发哥了，庚发哥这么聪明，到时候也会跟你表哥一样考上大学的。”李敏眼神有些复杂，她我说过孔学礼。

        “小敏，你不高兴吗。”我有些奇怪地问。

        “庚发哥，小敏是真的高兴的，只是以后难见到庚发哥了。”李敏道好像有些不舍的说道。

        “没事，我又不住校，每天都回家的。”我道，“再说，还有半个月才开学呢。”

        “嗯。”李敏轻轻说道，伸出手拉住我的胳膊，我刚要挽着她走，她突然收了回去，幽幽道：“庚发哥，你说如果你那……春香姐知道我们这样，会不会很火戳*1？”

        “她？”我一听就先火戳了，不是因为她，我怎么会辍学呢？当然，从后面事情看来，即使没有她，吴大勇同样会顶替我名额的，但我同样把原因归结在她身上。

        我有些赌气地拉住李敏，“走！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她！”

        注1：活路，土话，就是工作，事情。

        注2：火戳，土话，就是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