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寂、深邃,像一方深不见底的幽谭,只有天幕中的星子如孩童一般顽劣而不知疲倦地闪烁,企图搅起一丝波纹。不大的院落就像沉眠了千万年的巨兽,因为睡眠仿佛已经成了亘古不变的事,所以任凭那顽皮的星子如何撩拨逗挑它都不会或不能苏醒。
星子们已精疲力竭,却仍是不信邪,非要与这岿然不动的大家伙一较高下。自己力小势微斗不过这庞然大物,便去寻求月辉的智慧。月辉拗不过一群叽叽喳喳的顽童,终是与星子们一起将头探进沉眠的巨兽口中,却不想真的惊了这大家伙的美梦,惹得它磨牙如擂鼓。受了惊吓的星子纷纷仓皇而逃,只剩月辉镇定地照看着一切。
屋内的两人正专注地交谈,故而谁都没有留意到门外那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透过窗上的洞眼,借着屋内八仙桌上的灯光可以看到一老一少正相对而处。年长的着一身青灰色袄褂面对门窗坐在八仙桌后方捻须含笑,年轻的则是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白面向长者傲然而立。
“我真是想不到啊,你的修炼居然如此神速。”何伟业此时虽已年近知命,却比旁人看着要年轻许多,依旧是丰神俊逸丝毫不减当年。
“这都要多谢你的百草灵丹。”傲立的长身看不见面容,只有那一身亮眼的银白夺人眼目。
“如此说来,我的无心插柳倒成了大功一件呐。”何伟业笑道。
“是不是功我不知道,不过对你有利是自然的。”乌发流光,润泽无声,语调也是清清淡淡。
“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谁得利更多还说不准呢。”何伟业依旧浅笑。
“放心,我是知恩图报之人,既已许诺,便会遵守,更何况我这诺言并非全因你而许下。”银白的身影终于面向窗口,廊下窃听之人急忙闪身一旁才未被发现,“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你当日既然已经告诉蕊儿我的身份,为何不将契约之事一并和盘托出呢?”
“为人父母者恐怕都有为子女着想的私心吧,蕊儿若知悉此事,只会添一桩心事,而不会增半分快乐。”何伟业的声音此时竟意外低沉,显得苍老了许多,“其实在你出现之前我曾考虑过为了蕊儿不再招惹是非,可面对上门来求助的乡邻又实在不忍拒绝,所以你的到来绝对是为我解决了一桩大难题,今生今世我都会铭记于心!”何伟业越说越激动,此时更是站到了白辰身后欲行大礼。
白辰见状,及时拦住道:“你言重了,当初我也是见你并非奸恶之徒才答应立契约护主的,并不求谢。如今我还是那句话,既已许诺,我定会护蕊儿一世无忧。”
听了这话,门廊下身影登时愣住,而后奔逃而去。
脚步声终是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然而开得门来,白辰却是连被月光蒸发的泪滴都未曾察觉。
翌日,白辰进入何记做了一名学徒,以何家远房表亲的身份。
如此一来,何蕊便要在明面上称呼白辰一声“表兄”,这可是让她大不以为然,捡了那一地纷繁的落花就打白辰:“明明我是你的主人,怎么反过头来你倒比我大了!”
白辰坐在树下,也不躲,柔柔的花瓣打在脸上酥酥得痒,好笑地看着她;“你救了我一命是没错,但几时成了我的主人了?”
“我不管,”何蕊靠坐在树干另一侧,使小性般扭过头去不看白辰,“你是我捡回来的,也是我说要护你一世的,如此我便是你的主人,不容你不认!”
“哦?”听了何蕊的话,白辰凑过头来促狭地笑,“你真的确定要做我的主人?不后悔?”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何蕊回头瞪了白辰一眼。
“好,勇气可嘉!”白辰拊掌,眼里依旧是促狭的笑,“你听听我跟你慢慢说啊,这个问题嘛,最重要的就是年龄。我呢,虽看起来年轻,可也算是没有虚度一百多年光阴,所以也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了。既然我已经一百多岁了,那么想要成为我的主人的话最起码也应该是五百岁以上的才行,就比如说城外普渡寺里那需十几人才能合抱的老树。主人你,也到那个级别了吗?”
“好啊你,居然敢说我老!看我不收拾你!!!”
何蕊回过味来,白辰正欲起身溜走,见避之不及,索性围着树干绕起圈来,口里还喊着:“主人饶命啊!我再也不敢啦!”
可此时的何蕊哪里听得进去,只想着好好揍这无法无天的家伙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你别跑,我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二人你追我跑,追过了几重花开,跑过了几重叶落。本以为花开无声,叶落无痕,却终究只是一场醉人的梦,如今,也是该醒的时候了。
繁花之上披挂素白,本以为可衬出繁花的娇美,却不想反衬出了素白的凄清。
偌大的灵堂里只有一道清瘦的背影,平时惯用葱绿来映衬这容貌的粉嫩,今日这一身的热孝果然是将那原本春日里娇嫩的粉桃变作了秋风中凋敝的残荷。
莫名的,白辰心中一阵绞痛,快步奔至近前,伸出双臂想要围住那瘦弱的肩膀,却终究作罢,只轻声道:“我回来了。”
背影闻言转身,笑容苦涩,语调平缓:“他们生前已无憾,我不该难过的,对不对?”
“对,对。”看着那样的笑容,白辰终是抑制不住,上前拥住了那故作坚强的身躯,“他们不光生前无憾,此时在那山头比肩而立更是快慰!所以,哭吧。你现在可以哭了。”
闻言,怀中的身体僵直了片刻,随后白辰便感觉到肩头传来一片温热的濡湿,如此,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是的,何蕊终于是哭了。
在得知父亲坠落山崖生死未卜时,她没有哭;在众人寻得只剩一口游丝之气的父亲时,她没有哭;在父亲走后,母亲伤心欲绝不日便也撒手人寰时、在布置灵堂接受亲友吊唁时、在过完头七封棺入殓时,她都没有哭。
不知情的人都说何家出了个负心的白眼狼,连父母死了都不流一滴眼泪!但白辰知道,何蕊不是不哭,而是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让父母担心,要让他们知道,即使只剩下自己一个,也可以过得幸福。所以,必须笑,不能哭。
然而,正如琴弦绷得久了会断,人也是一样的,情绪压抑太久,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该释放的还是要释放。
怀里的人儿此时已有些倦了,拗哭渐渐变成了抽泣,白辰望着供桌上的两个灵位,生出了一个想法。
“蕊儿,随我去山中度日,可好?”
“……好。”
——
山野茅屋,依绿林而居,与明溪为伴,这就是这两年为白辰何蕊遮风避雨的所在。
两年前处理完父母亲的丧事,何蕊便决定随白辰离开,本来将宅院和铺面变卖之后的所得很够何蕊挥霍的了,可她却把这些银钱悉数散给了路遇的每一个穷苦人,而后孑然一身,随白辰来到了这绿林山野。看着白辰赤手造起的三间草屋,自父母相继离世后何蕊第一次展露笑颜。
从此,每日白辰去山中修炼,何蕊便在茅屋内外忙碌,傍晚归来白辰会随手逮一只野味,何蕊也会预备下清酒小菜在月下和白辰杯酒言欢,好不快意!偶然会有赶路的陌生旅人借宿,二人便会以兄妹相称,招待来人一顿佳肴、一夜好眠,次晨送别,相忘于江湖。
如此二年有余,白辰修为日进,得山中灵物的亲近,俨然成了山神,护佑着一山生灵。这一日白辰入定终了,已是夕阳西下,信手在草丛中擒来一只母兔,心下大喜,便火速往山腰奔去,还不待见到那袅袅炊烟便兴奋大喊:“蕊儿,你来看我逮到了什么,今晚可以美餐一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