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多月的车马劳顿，长途赶路的人睡得总是特别沉，公孙家停息的这个小院显得特别安静。

        辛巳还是裹着一身黑衣旧服、将黑巾遮面，只露出一双深潭似的眼睛。这两个月来，她风餐露宿，风尘仆仆，从北定跟到了汭南，门中早已为她在汭南城打点好一切，她照例行事，与在北定城时一般无二。

        这夜，她静悄悄的来到公孙濳歇息的屋舍外，不经意间见到了窗外的手帕，她将手帕打开，看到几块糕点，那是在苏中秦家中得来的汭南特产。辛巳她奉师父之名命，自公孙濳幼时就暗暗守着他，要他平安长大，辛巳在他三岁之前还常常现身跟前，与他玩耍，逗他开心，如今这两年已经久不现身了。

        辛巳不知身世，无父无母，自有记忆以来，就跟着师父练功习武，门中艰刻，为了练就一身好功法，少不得吃了许多苦头，为了讨师父的喜欢，总是特别用功。若不是领命看顾公孙濳，她的命中应该只有练功这一件事了。她至今还记得，在那公孙老宅的园子里，公孙濳头一回开口唤她姐姐，他根本不晓得她是谁，只是他知这姐姐常常在夜深人静哄他，她的气味叫他安心，就如同这家里的人一样，却不知别人根本看不见辛巳这个人。

        辛巳用手轻轻碰触了那糕点，低低地叹了口气，又将那手帕原封不动地折了起来，并不动帕中的糕点。

        临行之前，师父曾厉声交代过，‘公子越发大了，也开始记事，你往后行事千万小心。不要让人发现了你、知了你的身份，坏了我门中大事。’辛巳以师命为尊，不敢造次。于是将那包好的手帕放回原处，踟蹰片刻，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中。

        第二日天亮，公孙濳醒来，看着这陌生的布置，恍神片刻，方才想起，这里是汭南，母亲说过，以后这里便是他们的家。他如今快要五岁，早已不用旁人帮着，自己就能穿衣穿鞋，待他收拾干净，便迫不及待得来到窗前，推开那窗牖，只见一方手帕齐整得叠着，他打开那手帕，帕中原封不动的糕点，公孙濳见那糕点，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了起来，伤心至极，触不忍闻。

        春香在外间听到响动，套了布鞋，披了外衫就急匆匆的来到公孙濳面前，只见公孙濳手拿一方手帕包着的糕点，却痛哭流涕、甚是凄凉。这还是春香头一回见到自家公子痛哭，于是焦急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为何哭得这么厉害？”

        公孙濳抽泣道：“香姨，姐姐不见了。”

        春香不知缘由，于是问道：“什么姐姐？”

        公孙濳含着泪儿，将糕点举到春香面前，泣道：“你看这糕点还在。”

        春香看着糕点，心想：这不是昨夜从苏山长家带来的吗？有何问题，又和什么姐姐有关系？她仔细回想，倒记起春英曾提过一嘴，说是公子时常藏了糕点给园中的鸟兽来吃，这里是汭南，与北定的公孙老宅自是不同，于是好笑得说道：“兴许是这个糕点不好吃，或者是这汭南物产富饶，他们有的是好吃的，就不吃这个糕点了。”

        “是吗？”公孙濳哭着鼻子问。

        “是啊，公子下次换一种好吃的糕点。兴许就会吃了。”春香不似春英坦直，糊弄起孩子来装的很是正经，公孙濳被他唬住，止了哭泣。

        休整几日，步上正轨。公孙巽便正式在浍集书院教授学生了，这书院中学风优秀，公孙巽恨不得将心中所藏一一掏出，每日讲课吟诗过得比北定自在多了。公孙濳是冬日生的，也即将五岁整，公孙巽觉得应该让他读书识礼了，于是这日，请了苏中秦为他开蒙，苏叔仪也一同来了。

        齐氏特意为儿子做了一身新衫，样式面料与那浍集书院的学子服一般无二，又戴上方巾软帽，衬得公孙濳甚是好看。苏中秦先是领着两个孩子叩拜了至圣先师，苏叔仪与公孙濳并不知那至圣先师是谁，却依然乖乖地学着苏中秦的样子，将礼数做齐。

        “自今日起，你们二人入这诗书之门，读书习字，识事知礼，方有日后致知格物之功、参天地道玄之力。”苏中秦侃侃而道。

        两个小人不知他所说何意，却依照昨夜父母之言，端正坐直，细听不言。苏叔仪是苏中秦的幼子，平日受溺爱良多，这会见到父亲正经模样，亦不敢造次。苏中秦看他二人模样，方又说道：“读书非换取安乐生活之保障，但一介读书人，即便身处饥寒，食不果腹。亦不可坠青云之志，你们二人日后，当践行读书人的使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方可谓之大丈夫。”稍息片刻，问道：“公孙濳、苏叔仪，你们二人可否知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弟子记下了。”公孙濳与苏叔仪朗朗答道。

        苏中秦复又说了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的话。两个小人儿跟着苏中秦大声念道：“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

        辛巳畅流无阻得穿行于参天的大树之间，看着苏中秦正式为公孙濳开蒙，他们说的话她并不懂，但是心中知道，从今以后小公子就要入学了，将来他会识字、明理，走上他自己的人生路途。这也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现身了，连夜来，糕点的花样换了又换，她却没有动，今后也再不能动。

        ‘小孩子心性不长，忘性也大，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忘了我的。’辛巳在心里叹道。

        辛巳如今不过十一岁，因为自幼修习心法，虽然修为很高，但不通人事、心性尚气，她心中感到烦闷，也不知识伤心还是愤然。她想起当初师父说给她的话：‘你的命是捡来的，注定一世都要忠于门规。如今选你做暗卫，让你护小公子长大成人，你就要恪尽职守，不惜性命。暗卫一词，除了卫，更重要在于暗字，暗，就是要隐于一切，不为人知。”

        “隐于一切，不为人知。”辛巳在心里琢磨这句话，越发觉得心烦意乱，耳边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愈添烦闷，她气得使出一掌，隔空打物。那树莫名受到撞击，枝叶摇晃，枝上一个鸟窝从高处跌落到地下。动静很大，引得院中人注意，辛巳赶紧一个起身，藏到别处。

        恰是此时，开蒙事了，公孙巽来接儿子，他们一行人撞见那窝雏鸟，自高处跌落，窝毁鸟亡，只余下三只没有断气。公孙巽引着儿子重铸鸟窝，将那活着的三只雏鸟放进窝内，再将鸟窝放回原处，余下夭折的雏鸟被埋在树下。日暮十分，雌鸟觅食归来，发现自己的孩子只剩下三只，盘旋在空中不断发出悲鸣。

        公孙濳听见悲鸣，问道：“爹爹，为何这只鸟一直绕着那棵大树鸣叫？”

        “它在哀呼自己不见的孩儿”公孙巽道。

        公孙濳问道：“鸟儿也像人一样吗？”

        “动物与人一样，也有母子、兄弟、夫妻，也讲情谊，你想想，若是你失去我们会不会伤心难过？”公孙巽娓娓道来。

        公孙濳听到父亲的话，若有所悟，答道：“濳儿必定难过至极”。

        “是啊，为父若是失去你或是你母亲，也会难过的。”公孙巽沉吟一会，说道“走，回去吃晚饭吧。”话毕，牵着公孙濳的手离开书院，往家去了。

        辛巳听着雌鸟的悲鸣，想着刚才公孙父子间的对话，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日暮西山，残光渐失，鸟儿声嘶力竭地绕着大树飞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凄凉冷淡。辛巳感到自责，为自己一时过失伤及无辜而自恨。她无父无母，自幼被师父教授武艺，所听的都是些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别人犯我，我必犯人的话语，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刚才那种话。她心中迷惑、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