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诗来酒往,谈性酣畅。
斜正忽然间想到什么,他猛地一拍大腿:“方才谈到白居易,我倒是想起个事。前些时候,听市井传闻,某家有个大家闺秀,潜心诗词,如狂如痴。日日说到要去找什么诗词大家,求教诗词学问之事。家里当然不同意。不想忽然有一天,这女子留下一封书信之后,竟然离家出走,再也没有了消息。”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事?”方德啧啧称奇。
向晚晴听了却眼睛都亮了,忍不住拍着桌子说:“没想到这个时代也有这般率性洒脱的奇女子!”
“这么说白贤弟是很欣赏她了?”斜正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的脸,勾了下唇淡淡说道。
向晚晴被他复杂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说:难道他识破了我的女儿身?并且还把我当成祝英台那样的女子?但愿他就此停止想象力,别把我误会成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子才好。等等,他这番话该不是在刻意试探我吧?向晚晴忽然这样想到。
她轻轻地举起酒杯停在嘴唇边,貌似轻嗅酒香,实则将咽喉要害挡在举手之间。虽然与他说的人与事相差十万八千里,可到底女扮男装,被人识破了多有不便。
“只是不知道她追寻的是哪位诗词大家?依小弟愚见,若论当世诗词之学,可称第一大家的,当首推李煜!不知二位以为如何?”方德说话时情绪高涨,言语间亦是无限的尊崇和向往。
“南唐后主李煜?难道现在已经是五代十国了?”向晚晴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眼神霎时明媚,一阵兴奋之情难抑,真没想到能与李后主一个时代!她现在对那女子已经不只是欣赏,而是满满的艳羡了!
“怎么白贤弟难道不知今夕何夕?”斜正目光奇怪地看着她,语气凉凉地说。
不用想也知道是别人把她当白痴看了!可是她是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啊!向晚晴感到有点委屈。
转念一想,既然是五代十国,那自然各国有各国的历法,说不知今夕何夕,也勉强不算丢人,当下理直气壮说:“天下又非一家,今夕何夕,该以哪家历法为准呢?”
方德道:“按大宋历法,现在当是天宝十三年了。”
酒店掌柜也笑眯眯地说:“此处是北汉地界,暗我们北汉历法说来,则是载沣十三年。”
斜正也笑着开口:“我长年在各国行商游走,恰好记得辽历是景宗七年。”
宋历,北汉历,辽历,向晚晴更分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南唐降宋是公元976年正月。她想了下,斟酌着小声问道:“早先听闻宋朝想要扩土江南,也不知南唐与宋开战了没有?”
“哈哈,不曾想到贤弟原来还有‘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惊人之语呢!难道你真是从桃源深处而来?”斜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眼中的意味似乎更难懂了。
向晚晴尴尬地笑笑。
酒馆掌柜也呵呵笑着插言:“看来这位公子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尽管这杏花村山野僻远,老朽也听说南唐在年初就归降宋朝了。”
原来还真是公元976年了!向晚晴心想。才看过不久的资料如书页般在她脑中展现,她无意识间低语喃喃:“公元975年,宋伐南唐,976年正月,南唐上书归降。同年6月,宋伐北汉。其时五路进军,一月之间连克周边州县,太原陷于孤城。9月辽国出兵驰援,宋国败退,但没有撤军。10月太祖暴病而卒,太宗即位,同年12月改国号太平兴国。”
斜正听着听着,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和犹疑,他看着她的目光不禁又多了足足的警醒和戒备。
方德离得较远,一时听不清她的言语,只得伸长耳朵笑着说:“贤弟在喃喃自语些什么,是李后主的新词吗?读大声点,我们一起听听?”
向晚晴被方德这一喊,猛然惊醒,自己看到的历史,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发生,自己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如同天机一样绝密,怎么可以随口言语?若被无心人听到,只当妄言还好,若是有心人听到,谁知会不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后悔之下,急忙掩饰:“没说什么。只是感叹亡国之君,不过两年好活,白白可惜了那位留书出走的女子!”
“贤弟怎知他只有两年好活?”斜正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眼中的探究和审视,又岂是好奇二字可以比拟!
向晚晴看着那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睛,心知逃避已是不可能。她忍不住闭上眼睛。说多错多,自己已经是万分小心了,还是疏露了这个重要信息!
完了,还是遇上有心人了!但愿他只是个精明的闲汉,而没有野心和能为去做些什么。若真因她的疏忽而让历史改写的话,那她可算是千古罪人了。
迎着那灼灼的目光,向晚晴心头慨叹:谁说古人诚善可欺,她遇到的一个两个都是精明的不得了!
当下只能硬着头皮信口胡诌:“小弟闲时曾翻阅过些易经占卜典籍,书上说帝王运势与国家气运相辅相合,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既然南唐国已不国,想来帝星衰微,殒灭自然也是不久的事了。”
斜正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似要鉴出她话中的真假,唇角却是一丝讽笑:“贤弟不打喷嚏了?”
向晚晴此刻连钻入地缝的心都有了!不想方德却兴致勃勃地说:“原来贤弟还有这般能耐?相识即是有缘,既然贤弟有神课之能,可否劳烦一下,为我和斜兄测一下前程?”
迎着方德目光中的憧憬和期望,向晚晴连死的心都有了。她甚至不敢多抬头看他,只是低着头嗫嚅:“兄台生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龙行虎步,气度高远。若加以时日,必是人中龙凤,贵不可言。”
言罢依旧低头,心虚地不敢去看方德的表情。
方德此时心中微微摇头,但还是故作欣喜地说:“如此就多承贤弟吉言了!”
斜正此时也坐到她的对面,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看着她说:“劳烦贤弟也为我测测官运财运如何?”
看着斜正意味深长的目光,向晚晴连胡诌的勇气也没有了。且不说她肚子中那套算命先生的说词已经告罄,单是斜正此时那种欲醉还醒的精明,就够她头痛!
她早就发觉,他每一句状似无意的话,都能恰到好处地切在节骨眼上。要是方德还好说,虽然看似精细沉稳,到底涉世未深,而且为人平易温润,就算明知是谎话,也会给人留几分薄面。而斜正则明明是把所有的疑问和不信摆在桌面上,让她怎么胡说下去?而且,她总觉得这人似乎还有一种隐形的本领,他想知道的事,别人怎么也瞒不了他!
遇上这样的人,她根本就不是对手!她干脆放弃了垂死挣扎的装模作样,闭着眼睛厚颜无耻道:“白易刚才只是玩笑,其实根本不懂易经!适才只是小弟一时顽皮,我继续打喷嚏好了……啊嚏。”
“哦,不知喷嚏之说,典出何处?”方德兴趣盎然地问,仿佛她的前半句他根本没有听。
糟了,忘记这位兄台的感受了向晚晴面色一红,颜讪笑。
斜正状若无睹,丝毫不为她的窘迫所动,依然是那种猫捉耗子般的戏谑与玩味的神情。只不过眼底却隐现着一种无法置信的疑问。他慵懒的神色中加了些颓废:“想来是斜某前程厄挫,遭际坎坷,白贤弟才不忍直说……”
“不,不不!”向晚晴顿时生出一种内疚,急忙摇头说:“是我才疏学浅,能力低微,看不出兄台的锦绣前程,实在惭愧!”
“哪里,愚兄深信贤弟的本领。在愚兄看来,贤弟乃是近百年来不世出的高人。既然贤弟不便多说,愚兄也不强求……”
“如此谢过兄台大度。”向晚晴谄媚地笑着说,顺手抹了下额前急出的汗珠。
“只是既然为方兄测了运势,那好歹也该为愚兄做点什么吧?同为兄弟,厚此薄彼,似乎不太应该吧?”斜正一副温雅宽厚的气度,漫不经心地说。
还是被这家伙给算计了!早知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她不知刚才的这一切,方兄在心里会怎么想,但好歹是没有为难她。而再对上斜正那不屈不挠的目光,她还是被打败了,只得苦着脸问:“那你要怎么办?”
“你说呢?”
斜正含笑微谑的神情在向晚晴此时看了是那么的万恶,她小心翼翼地揣度着斜正的心思:“要不,这桌酒菜兄弟请了,当向斜兄赔罪?”
斜正沉吟不语,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向晚晴的提议。
该死!这吃白食的该不会在这里等着我吧?完了,中计了!她在心里最后一次为可怜的碎银默哀。勉强挂上“如花”的笑容,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是那么咬牙切齿的愤恨:“那就这么定了?”
斜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完她各种表情轮番登台的精彩纷呈,才悠悠开口:“贤弟不必如此,既然是愚兄邀贤弟此间小饮,哪有言而无信,让贤弟破费的道理?愚兄方才是想,贤弟既然看得出帝运的兴衰,想必也能看出天下间的大势了。不知今后天下会是哪些英雄豪杰横空出世,叱咤风云?”
只是说英雄啊,这有何难?向晚晴生怕斜正出言反悔,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曹彬,郭进青史风流;斜轸,休哥名垂千古;宋国太宗,辽朝萧后,大笔一挥写春秋;满门忠烈杨家将,四世美名震神州!”她努力学着说书人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语气说。
方德意兴颇浓地看着向晚晴表演,目光闪亮而生动。
斜正似乎若有所思,末了却只轻描淡写了一句:“贤弟高论,颇让愚兄增益见闻,多谢了。”
说罢唤过店家,也不知从哪摸出一大锭银子,也不用店家找零,对二人说声再会,竟跨马远行,顷刻间不见踪影。
方德看着他远去的方向苦笑说:“说走就走,一刻不停,我还从没发现斜兄是这样雷厉风行的秉性。”
向晚晴显然比方德吃惊尤甚,望着门前空空的道路,半响才愣愣说出一句话:“原来他不是吃白食的啊?”
方德失笑:“他跨下那匹黑马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千里良驹,价值不下千万,贤弟怎么会把他当成吃白食的?”
“我哪里见过什么千里马,又不是你们有钱人。”向晚晴自嘲地说。
“那你从哪里看他像是吃白食的了?”方德对向晚晴这个猜想很感兴趣。他实在不明白,这种一看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怎么会成为白易眼中的吃白食之人?
“呵呵,在他没掏银子前,从哪里看都像。等他掏出银子时,又觉得从哪里看都不像了,就像著名的《疑人偷斧》里说的那样。”她摸摸脑袋老老实实地说。
“哈哈,贤弟倒是可爱得紧!”方德抚掌而笑。“只是你那英雄之说,在愚兄听来,有些人竟是闻所未闻……”
糟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向晚晴暗跺了下脚,赶忙抢过话头:“两位大哥都没有听说过的人物,怎么可能会是英雄?其实只是我随口瞎编的人名,逗个乐子罢了,不想斜兄听着无趣,倒先行走了。”她吐了下舌头。
方德不知她话中真假,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好再多问,只暗中记住那几个人名,想着日后再找人打听。
当下两人又扯了些闲话,看着日头不早,就从酒馆出来,方德继续他的游历之旅,向晚晴则先庆幸罢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首次蹭饭成功后,又安抚了下自己劫后余生的小小荷包,并开始琢磨以天为盖地为庐的可能,直到最后断然决定去找家旅店解决住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