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得很纯粹，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火光。冷面男坚持不让点上火折子，说是这样会引来野兽。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野兽又不是飞蛾，荒蛮时代老祖宗们崇拜火，就是因为火能驱赶野兽。

        但是我不敢说。我承认我害怕冷面男，搁一冰块在谁旁边谁不怕啊？

        我们披星戴月赶路，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到达了一个人烟密集一点的小镇。清晨的余晖洒下来，为喧嚣的街道镀上了暖暖的光晕。不少小贩热情地朝我兜售自己的小玩意。我摸摸这，摸摸那，差点激动地流下眼泪来。

        “我给你一上午的时间。”冷面男轻巧地说。

        “要干嘛？”

        “你不会骑马吧？”冷面男俊秀的眉毛一挑。

        现代人要骑马作甚？我愁着一张脸，非常无奈地接过冷面男手中的马匹。冷面男买了两匹马，他给我的那匹看起来相当无害而温顺，他自己的那匹正好相反，看起来异常俊美，白而柔顺的毛发，我刚想伸手去摸，就被它一个喷嚏吓得缩回来，于是我跟我家小短毛培养感情。

        小短毛也不是吃素的！

        它撩起尾巴，朝我挥过来，我一个趔趄，非常没形象地摔地上了。

        我拍拍衣裤上的灰，挽高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冷面男买了干粮回来，看到我这幅形象，非常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跃身上马，朝我伸出手：“出城去。”

        我犹豫了一下。

        “你可以跟着跑过来。”冷面男无情地说。

        我一咬牙，抓着他的手坐到他后面，他的手纤长，冰凉。冷面男潇洒地一挥鞭，白马非常乖巧地跑了出去。他一只手拉着小短毛的缰绳，背挺拔而单薄。我坐在他身后，左手纠结着右手，非常不自在。

        城并不大，所以我们很快就来到郊外，冷面男华丽丽滴从马上跳下来，非常绅士地把手伸给我。“万物都是有灵性的，让它感受到你的善意，它就会接受你。”他的额头有大滴的汗水流下，脸色较之前更苍白了些。

        “喂，你没事吧？”我问。

        他没说一句话，兀自找了快草木较为茂盛的草地，躺上去，不说一句话。

        为什么冷面男要这么坚持赶路，我知道，跟穆青虞有关，穆青虞现在生死未卜，我悲催地发现，如果没有我的话，他可以更快地赶到穆青虞身边去，上演一出王子救公主的震撼力十足的剧情。

        但是我拖后腿了……

        我试着跟小短毛和解：“短毛，我给你取了个一点也不威风凌凌的名字，你也让我栽了个跟头，扯平了，我们和解好不好？”

        小短毛打了个响鼻，不以为意地把头撇朝一边。

        我再接再厉：“短毛，冷面男赶着去救美人，咱也要争气是吧？”我语重声长，小短毛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它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排斥。

        等到冷面男醒来后，我骑在小短毛身上朝着他傻笑。“短毛，走两步。”我拍了拍小短毛的背。

        小短毛非常配合地走了两步。

        “继续。”我继续徐徐善诱。

        小短毛不动了。

        “短毛，你怎么能这样啊？你要记得你是马，马的天职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载人载货，你怎么能忘本呢？来来，再走两步。”我努力地跟它沟通。

        小短毛还是一动不动。

        冷面男扶额。

        最后还是，我忐忑地坐到了冷面男的身后。这次冷面男非常果断地没有带上小短毛，可是这孩子非常执着地跟在白马身后，一声又一声哀嚎着。

        我总算明白了，小短毛是舍不得白马。

        我本来想开口叫冷面男留下小短毛，但是冷面男并没有对跟在后面的小短毛表示什么意见，所以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路上平静得很诡异，我依旧浑身不舒服，所以几句话没多说，冷面男本来话就少，沉默起来更是要人命。

        我慢慢学会了骑马，再也没有必要跟冷面男共骑一骥，感觉一下子就自由了。

        映裟城。

        映裟城是我看到的最宁静的小镇，城门没有官兵把守，打身边走过的善男信女非常安详地朝我们笑着打招呼。身着绛色袈裟的僧侣穿梭在人群里。没有浮躁，没有喧嚣，这像是不沾尘埃的圣土。寺庙的钟声在大街小巷回响，我一下子穆肃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拉萨，虽然我没去过拉萨，但我猜想拉萨一定也有这样清澈的天空和安详的人潮。

        冷面男说我们可以在映裟城待两天，确切来说，是在映裟寺呆两天，他讲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嘴唇开始呈现病态的紫色，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会走着走着突然倒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映裟城有两大传奇，一个医术，一是佛殿。

        但是当我沿着石阶一路爬上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凝聚佛家精华的浮雕细细描绘在护栏上，那种感动，为生者的敬畏和对逝者的释然，世间万物，能参透其中玄机的几人？即便是我历经两世，也只是感觉到深深地疲惫。

        在赶过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纠结到映裟的时候我会首先去做什么？大吃一顿？美美睡一觉？还是好好洗一个澡？

        但绝对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沿着长长的阶梯，一步一步攀上去。

        前世今生浮云流水一般从眼前掠过，眼泪渐渐模糊了双眼。

        “姑娘。”有人叫住我。我背过身去擦掉眼泪，抬眼就看到一个俊秀男子仰面躺在布满浮雕的护栏上，他慢悠悠做起来，仰起头看着天空，手指苍穹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大吃一惊，女装并不适合长时间的跋涉，所以旅途开始不久我就换上了男装，再加上长时间没有打理妆容，所以一直都没人看出我原本是女儿身。眼前这个人……我再一次细细地打量了他，虽然裹了很质朴的袈裟，但是依旧挡不住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宇轩昂的气息。他长身玉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了然世间万物的睿智。

        “是虚无。”我回答。

        “你看到了什么？”他继续问。

        “是宿命。”如果不是宿命，那么我为什么不在苁蓉的时候就死去呢？如果不是宿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无能为力呢？如果不是宿命，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最初的时候就看到穆青虞呢？

        “错，错，大错特错。”他看着我，频频摇头。

        “宿命都是虚无的。”

        “我不懂。”

        “既是虚无，何须执着？”他长长叹息，清明的双眼满是悲悯，对甘于宿命生灵的悲悯。

        “看着我的眼睛。”他凝视着我。

        他的眼睛像是腾升起漩涡，我一晃神，就被吸了进去。

        我回到的是车水马龙的现代，而且是我熟悉的小城，安详的道行树，温暖的十字路小巷，齐佳欣当年的诊所还在，我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奢望发生在古代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所有错位的后来可以被抹去。

        巷子的尽头，青鱼手捧百合缓缓走了出来。青鱼自打从学校出去后就习惯化妆后才见人，但现在素面朝天，依旧是年轻细腻的脸，完美地不见任何瑕疵，娇艳的百合把她的脸衬托得更加清新自然。

        我张开手臂，朝她怀里跑去。

        我扑了个空，我跌坐在地上看着青鱼缓缓走远，不管我怎样呐喊怎样呼唤，她走也不回。

        我知道，我们之间不止隔了时间于生死。

        青鱼空洞的眼神看向远方，这眼神一直伴随着她走出巷子，走到中间的十字路口。交通灯绿了又红了，但是她浑然不知，抬脚就望着对街走过去。

        “青鱼，小心！”一辆车直直冲过来，她一点都没有发觉。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臂准确无误地把她拽了回来，车从青鱼身边疾驰而过，带起她的头发跟衣摆。

        拽他回来的那个人，是肖凌楠。

        恋爱四年最后说从来没喜欢过我的那个人，恋爱四年最后说喜欢的一直是别人的那个人。

        隔着街，我听到他对着青鱼大声喊：“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一层的汗珠，看起来非常急切。

        “由不得你来管。”青鱼拨开他的手，轻轻地说。

        “我喜欢你！这不够吗？”肖凌南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就空白了。我设想过很多个肖凌楠会喜欢的女生，但没想到会是青鱼。肖凌楠跟青鱼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太多，所以彻头彻尾我都没有想过会是青鱼。

        之间他们又说了一些，我回过神的时候，只听到肖凌楠痛苦地说：“你还有一年的时间，你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完最后的时间吗？”

        最后的时间？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你的意思。”青鱼冷冷地说。

        “你还像瞒我到什么时候？癌症晚期，你以为你还可以瞒多久？”

        “我说过了，我的事情，从来与你无关。”

        癌症？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青鱼会瞒着我？

        之后我在青鱼后面去看了齐佳欣，肖凌楠本来是要跟她一起过来的，但是青鱼坚决地拒绝了。

        她在齐佳欣坟前站了很久，只说了一句话：“阿姨你放心，竹子再也不会受什么伤害了。放心，我会去陪她的。”

        她的眼泪滴在百合上，我的心难受得厉害。为什么？不是说没有我才会幸福吗？不是一直都会出色地照顾自己的吗？不是即使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都会笑着潇洒转身的吗？青鱼，肖凌楠，是所有都改变了还是我根本一直都没了解过你们呢？

        我是哭着醒来的，梦醒了。映裟寺的上空依旧湛蓝得宁静。梵音久久回绕。身边依旧是一眼看穿一切的高僧，我是回到了前世，还是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看到的一切，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梦境？”我问高僧。

        高僧笑了笑：“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蝴蝶，还是庄周？真真假假，不过在一念之间而已。”

        “我还是想回去。”我抹掉眼泪。

        “所有的事由都并非偶然，有因必有果，有罪有赎，你想好了？”他问我。

        “我要回去。”我坚定地说。

        “罢了罢了，”高僧捻起佛珠，“打哪来，回哪去，是缘是劫，自有安排。”

        “我怎样才能回去？”

        “莫忘来时路，莫遗同路人。”

        “城主，城主！”有小沙弥急急跑过来，对着俊秀男子恭敬地说，“贵客来访。”

        那个看起来神仙一般的人物，居然是映裟城的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