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樾忐忑地看着苏望采拆开眼前的这份生日礼物，往常苏望采都是把东西丢给林娇就完了，甚至没有心情去看一看他送了什么。

        苏望采手指纤细，一点不像军事指挥官的手。

        说到底，京华帝国的指挥官也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但凡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都叫新兵，联邦和平太久了以至于几乎没有人知道战争长什么样。

        和平年代，用不着军事指挥官。联邦的每个成员的军队是用来秀肌肉的，不是用来拉到战壕里当炮灰的，这年头人命比黄金要金贵。

        漂亮得近乎华而不实的礼品盒里是一套茶具，Stefano Ricci的当季新品，洁白的骨瓷衬着意大利体的文字，用介于蓝色和绿色的丝绸作盒子的内衬。

        苏望采看着茶具上的彼得兔，挤出一丝冷笑：“你真是有心了。”

        鹿樾摸摸鼻子，他摸不准苏望采喜欢什么，但被她夸过的东西总是没错的，这是市面上最后一套，为此他和一位来自不知道哪个星系的老太太扯了半天嘴皮子。

        这是一场宴会，由鹿樾主办的宴会，在一家用极其昂贵的资源制造反重力建筑的“空中楼阁”酒店的顶层举办，大厅中间摆着一个精美的蛋糕，很少有人知道这是谁的生日。

        厅内衣香鬓影灯光璀璨，甚至还有几位从佛伦星系远道而来的宾客，鹿樾正喟叹苏望采的交际圈之广，这显然不可能是他的人脉，长江集团在那里并没有业务，他转头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男士正与苏望采交谈。

        苏望采很难得地笑得很翩然。

        又随即放下笑容，眉头皱起青黛如远山：“凯洛，我很担心这次谈判的结果。”

        几万光年外的一颗M级行星上，联邦外交官正和纳兹同盟谈判，以争取可能性并不算高的和平。

        凯洛·图索是联邦海军的科学官，一直在科考星舰探索号上服役，而最近战事一触即发，他被分配到千年舟号上，这艘星舰在加州港停泊了长达两个月，而他在加州军事学院接受作战训练。

        苏望采替他弄来了假期，让许久不见的老友放松一个夜晚，但她自己却有太多要担忧的事。

        “我明白，苏，战火烧不到地球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们家族的生意势必会受到影响，但相信你的员工。”

        苏望采摇摇头，眼神飘过去落到鹿樾身上，他在和漂亮的女士的调情。她担心的是那个蠢货，优柔寡断又拥有天可怜见的自尊心。

        做人不能同时拥有这两项，否则下场必然会很惨。

        漂亮的女士一头金发，明眸皓齿，烈焰红唇，许是哪位阔少带进来的舞伴，她正与鹿樾搭话：“鹿先生可有女朋友啊？”

        鹿樾皱眉，双手交叉下垂在腰前，敛目低眉：“没有。”

        木于心点点头：“鹿先生是大忙人，没有对象也是正常的，想必平日里日理万机，来喝杯酒放松一下。”

        说着，木于心从男侍手中的托盘上端过一杯粉色葡萄酒递给他，鹿樾接过酒杯，据说这款红酒杯是用一颗小行星地底挖出来的水晶制成，而它其余的部分在确定没有放射性物质的情况下被切割拉走，提炼成新能源供给各大深空空间站了。

        鹿樾很喜欢这款杯子，它漂亮，那是自然的，在酒店虚拟夜空天花板中过分亮堂耀眼的星星照射下，折射着璀璨的光线，每换一个角度都能变换出不同色泽的光。

        这批水晶除了这些杯子外，剩余部分成了帝国女王的王冠和外交礼物。

        那个时候长江集团也在交易中掺了一脚，纳兹同盟比联邦晚了一步，几家企业已经和政府签好了商业合同，鹿樾是在探索号的舰桥上看着那个小行星被机器人切割的。

        这些水晶原本的用途是作为原料给长江集团的下属军工企业研究新型武器，但在苏望采见到它们并表示其喜爱之后，鹿樾为了讨好她硬是将这笔交易瞒了下来，留下几亿联邦货币的窟窿，将水晶制成了酒杯放在地窖里。

        这次宴会是苏望采的生日，他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从地窖里抬了出来。

        鹿樾皱眉，腹诽着这粉色葡萄酒不知是谁选的，苏望采讨厌粉色，事情办砸了被迁怒的那个人是他，他不想再体会被甩到墙上的感觉了。

        那样很疼。

        随即他又笑了，他总是有二手准备的，俗话说狡兔三窟，一丝负罪感轻轻压在他的心脏瓣膜上，笑得木于心眼角直抽抽。

        “我哪里说错了吗，鹿先生？”

        鹿樾摇摇头：“没有。”

        他是商人，长江集团这个商业帝国的首席执行官，自也不是软弱心慈之辈，商人就该天生是奸诈狡猾虚与委蛇笑里藏刀之徒。

        何况他还是苏川这个出了名的“暴君”一手培养出来的。只是不巧地苏望采的存在阻止了鹿樾成为另一个苏川。

        商人从不拒绝到手的好处。

        鹿樾看着木于心姣好的脸庞，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

        他知道木于心就是那个送上门来的好处，从她身上隐约嗅出了魅惑的金钱气息，大抵是乐于刷对方卡的掘金女孩儿。

        不过鹿樾想着自己也素来没什么钱，生活标准之外几乎都用来填那个几个亿的窟窿了，只够掘金女孩买几只卡地亚飞几趟猎户座的度假圣地，只是结束会很麻烦，而他受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恨不得每个女人都如苏望采这般冷静淡漠。

        到底是误会了苏望采，她并不是冷静淡漠的人。有的是他后悔的。

        他没干过这种事，没什么经验，此时此刻他很想试一试。

        当宴会结束的时候鹿樾把木于心塞进车子里，抬起头看见苏望采乘着的穿梭机上的启明灯闪烁着，循环打着摩斯电码——京华帝国海军司令部1008号。

        宴会尚未结束，就被到来的穿着联邦海军制服的军官们打断了，然后匆匆把苏望采带进了穿梭机，于是鹿樾心不在焉地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宴会，想早一刻与美人共度春宵。

        “空中楼阁”酒店离苏家宅邸路途遥远，普通的汽车的速度和穿梭机这样的飞行器相比中间隔了一个银河系，因此鹿樾回去的时候苏望采也刚好踩上旋转楼梯。

        鹿樾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里搂着木于心的纤纤细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希望有导弹立刻炸了这里。

        苏望采穿着深红色的无袖长裙，脚上是一双黑色中筒靴，头戴红色阔沿帽，脸上的神情冰冷淡漠，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人。

        她扫过木于心露出的乳沟，嗤笑一声：“你居然喜欢这样的。”

        说罢头也不回地继续爬楼梯。

        鹿樾长吁一口气，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苏望采的眼神让他有种毒蛇滑过脖子的触感，冰冷粘腻，下一刻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掏出一张黑卡，塞进木于心手里：“让司机送你回去。”

        他就知道不该这么做。

        鹿樾站在淋浴间里，温热的水冲下来，打在脸上的温度抵消不掉内心的冰寒，以及一丝一丝渗出来的恐惧。如果他当场被掐断了脖子，纵使他有三窟又如何，而苏望采站在那里不费一丝力气就能做到。

        他知道苏望采最讨厌他那高傲的自尊，而她刚刚又折辱了他。

        鹿樾想起几年前，在那栋猎户座的度假别墅，他连一天把衣服穿整齐的资格都没有，苏望采不必禁锢他，只要动动念头，就能让他动弹不得。

        他尝试逃跑，结果就是更加猛烈的惩罚。

        她用皮鞭抽他，但从来不留下伤痕，她用意念把他扔到墙上，断了四根肋骨，断了的骨头戳进肺里，连呼吸都带着剧烈的疼痛，鲜血从口中喷出弄脏了地板，换来的是小腿骨折。

        而更多的细节没法说。

        那个时候苏川刚死，轮到鹿樾继位，成为长江集团的新任首席执行官，他刚刚任命自己的首席财务官和首席信息官，就被苏望采派人绑架走了。

        整整一年，再回到长江集团总部的他的人已经全部被撤职，有的跳了槽，还有的被调离原岗。

        连主要供应商都换了人，不过后来鹿樾依旧换掉了那个供应商，自己成为原料供应商，费了他很大力气。

        他一直以为是苏望采不满自己是成为长江集团的执行总裁，她从小没有得到苏川的栽培。

        所以当他回到总部的时候，拥有绝对控股权的苏望采在股东大会上给他投了赞成票，他几乎难以置信。

        如今他知道了，她根本不在乎这个位置，她是帝国指挥官，没必要在意这个公司。

        那到底是为什么？

        鹿樾在脑子里打出这个问号，门外传来了绿柚的声音：“先生，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鹿樾叹口气，哎。

        “好的，我马上过去。”

        鹿樾进苏望采卧室的时候，她正坐在小花园里喝茶，这次他换上了正儿八经的西装，苏望采却只穿了睡裙。浅蓝色低胸吊带款，丝绸材质，蕾丝花边，趁得她的肤色像年久的象牙。

        落座，倒茶，鹿樾喝了一口：“这是卡萨尔的茶叶。”

        苏望采点头。

        鹿樾满脸尴尬：“我前段时间才买了座茶园。”

        “为了长江集团的事业？”苏望采讥笑“，中饱私囊可不好。”

        不过这茶叶倒是口齿留香，散发着卡萨尔泥土特有的气息。

        茶体通透明亮，里面加了些百万光年外第三象限通镘的人类可食用矿物盐，还有伊斯坦布尔的香料，琥珀色的基调煞是好看。

        苏望采放下杯子，认真地看向鹿樾：“你知道章颂礼吗？”

        鹿樾点点头，京华帝国现代民主政治发展之母，那个时候叫京朝，从一位皇子妃成为贵妃，皇贵妃，到母仪天下的皇后。

        京衍皇帝姜瑜早亡，而她却力排众议立尚且年幼的皇孙姜缨为帝，架空整整一代人，章颂礼贵为皇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幼帝，她没有女儿，便一面教导另一位同为孙辈的长公主姜长君。

        同时章颂礼执掌朝堂大权，却改制军队，用了近十年掌控军权，使得军队效忠天子而非将军。几乎同年，章颂礼改建司法体制，成立司法部门和立法部门，最后皇太后废帝登基，成为名贯古今的戈雅大帝。

        随后戈雅大帝成立自己的内阁，令人匪夷所思地一步步削弱皇权，架空帝王，而在姜长君晚年的时候，终于下达《民权宣言》召令，彻底剥夺天子的执政权，走上了君主立宪的漫长的发展道路。

        这时候，戈雅大帝离世四十年。

        史册一笔，万民血泪，尔虞我诈的斗争之路满满几十年，戈雅大帝至死在同不可更改的古制斗争。女人执政，便背上百年骂名，为后来人趟路。

        她死后，皇太孙为平息朝堂怒意，被挫骨扬灰，直至长公主姜长君从冷宫复出，夺权篡位，幸而那时皇权已经被削得十分厉害，但终不负戈雅大帝一生心血，《民权宣言》被写进当时的宪法，世世代代流传，激励了无数人前赴后继投身法学。

        如今，改名换姓的京华帝国是全球唯一的帝国，有帝国之名而无帝国之实，神圣不可侵犯的帝国女王慕莺时宛如一个吉祥物，供人八卦取乐子。

        完美的君主立宪制。

        鹿樾再次喝口茶，随即他眉头一跳：“您想当第二个章颂礼。”

        苏望采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到他头皮发麻，她开口：“你知道章颂礼为何在她生前没能完成改革吗？因为她太过心慈手软，她不舍得杀人，该流放的流放，该入狱的入狱，却偏偏——疏于斩立决，导致在她死后王权再次加强，且被挫骨扬灰。”

        鹿樾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苏望采端庄的姿态一下子变成了指挥莫特的《杀人交响曲》的动作，她不会是想拿自己开刀吧？

        “我知道你那可怜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要你死三年前你就没命了”，苏望采鄙夷地看着他，长长的睫羽上下翕动，在眼眸中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逆光的侧脸连些微的痣记都一一巨细无疑，“联邦太软弱了。”

        “刚刚我被接到海军司令部，他们告知我谈判破裂了。大使和纳兹同盟的外交官在那个M级行星MP-2018-314上谈崩了，他们——纳兹同盟的多里安人，往第二象限最大的金融运输中心，那个戴森型人造城市环，扔了两颗光子炮，炸了小半个人造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