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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对白
小说名称:《妄爱成灾》 作者:一美 字数:3423 更新时间:2018-12-03 12:38:21
     司珀忒手中握了一瓶科罗娜(墨西哥精酿啤酒),酒精对克鲁人不起作用,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就是想弄瓶啤酒。

        液体在喉咙口翻了两个滚,仿佛忧愁能随啤酒一起咽下去似的,吞吃入肚,在胃袋里却丝毫掀不起波澜。

        他戴了顶毛线帽,遮住那对容易引人注意的尖耳朵,身上的克鲁长袍却出卖了他。况且没有人会在夏季近40度的高温下戴个毛线帽。

        款式还相当时新。

        新西兰的羊毛面料,克鲁星可没有这东西,倒不是说贸易上有什么问题,只是克鲁人不自知的傲慢让他们不接受克鲁传统服饰以外的服装。

        他的父亲死了——一年前开始在奎瓦伦进行孢子繁殖的研究工作,首都奎科被轰炸,他的父亲在奎科科学所里工作。

        如果父亲还在,会指责他此时的行为:“悲伤是不必要的,我们是讲究逻辑的种族……”

        父亲仿佛忘了,司珀忒的姐姐死去的时候,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司珀忒还未与身在波士顿大使馆的母亲通话,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刚刚失去丈夫的伤心女人。

        这是条窄巷子,游蛇水街遍布的城市总少不了这种堆满垃圾的暗巷,与外面车水马龙的宽阔八车道隔绝开来。头顶上一盏橘黄色的路灯不轻不重地照下来。

        司珀忒听到一声呻吟,像是被人揍过一顿的那种呻吟,他用克鲁人远超常人的视力搜索了一下,往前走几步,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墙角里。

        明显是喝多了,一脸半醉半醒的表情,眉头拧得跟打结似的,一座隆起的小山,衣服得也破烂,像是一个星期没换过了。

        司珀忒在内心挣扎犹豫了一下,换作平时,去管别人的闲事是不合逻辑的,但今天——再次体会了一把丧亲之痛,让他内心变得柔软了,甚至有点同情心泛滥。

        下定决心后行动起来就很迅速了。

        司珀忒把这个男人拎起来,一路上在对方不断的抗拒和醉话之间扯进了他下榻的酒店。

        司珀忒点上克鲁熏香,冥想完,独自在沙发上蜷缩了一晚,对于那张窄小的沙发来说,他的体型过于高大了。

        两个人是在煎蛋和培根的香气中苏醒的,克鲁人不吃肉类,考虑到这个醉酒的男人,他特意吩咐了侍应生早上送一份像样的早点过来。

        地球人醒过来,皱着眉适应宿醉后的头疼,缓缓睁开,迷茫了一会儿:“我在哪儿?”

        司珀忒面无表情地说道:“丽兹酒店。昨晚你喝醉了,我于地球时间二十三点十七分把你带到这里。”

        “地球时间?”男人觉得莫名其妙。

        凝神看向司珀忒,一对尖耳朵,克鲁长袍,啊,一个克鲁!

        “你是来这谈判的大使!”男人认出来了。

        “是的,我叫司珀忒。”

        “我知道你的名字,电视上看见过,我叫顾琼。”顾琼的联邦标准语说得荒腔走板,但好在对方听得懂,“多谢昨晚收留,我得走了。”

        其实他不知道该去哪,刚刚被媳妇儿扫地出门,房子没了,女儿没了,身上只余两千块现金。

        但总不能在别人这里赖着。

        “你可以吃完早餐再离开。”浪费食物是不合逻辑的。

        顾琼点头。

        自从离婚后,顾琼就没有吃上过一顿像样的早点,其实离婚前也没有,他一直忙着跟前期的律师扯皮,再往前,忙着为前岳父的事情忧心。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出了门,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奔东西了。

        顾琼在大街上游荡了一会儿,然后找了个中介,去租房子。

        房子里家具一应俱全,但却积满了灰,没一样干干净净不破旧的,顾琼无奈地叹气,认命地拿起抹布开始打扫。

        结束的时候顾琼满头大汗,随手一抹额头,关上门打算去超市买食物。

        走下门口的楼梯,他看见一辆黑色奥迪滑到街对面的房子前,两吨重的钢铁,看上去像只轻盈的燕子。一个穿着军服的男人从铁盒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信封,敲开那家人的门。

        顾琼认得这些人,他们是“黑色信使”,把在前线阵亡官兵的黑色通知书送到他们家里去。

        这种活儿不需要多少时间,也不费力气。但让人感到无力,送信的人面对那些阵亡将士的亲属,永远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也无法缓解悲伤。

        开枪杀人是个技术活,多干几次就会习惯。但死亡永远是躲藏在黑暗处的阴影,没有活人见过它的脸。

        顾琼没有收到过黑色信封,但他以前的邻居收到过,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大清早哭得像被夺走玩具的孩子。

        他还去过那些星舰博物馆,每个都不算大,每到周末的时候偶尔会有小学教师带着一帮小玩闹在那里整队,每人发一杆红黄蓝色不等的小纸片旗,昂首挺胸地走进去。应该不会很大,因为只要十五分钟就能转出来。

        其中有一个博物馆的出口仍在原地——那组雕像是一个军人家庭:穿制服的女人刚回到地球,抱着儿子猛亲,老公拉着她的行李箱站在一边。

        里面有一条走廊,头顶星垂四野,四周的墙壁上缓慢划过流星,都是一个一个的名字,每一个都是牺牲的士官。

        伸手按住,就有一个温柔的女声,读出他们的姓名,种族,牺牲事由。星联所有文明种族感谢你们,为探索宇宙作出的牺牲。

        奥迪来了又走,去敲下一个人家的门。

        同一时刻,司珀忒拎着他的行李箱,按导航指示走到京华政府的工作人员告知他的地址走去。

        一个小时前,他被通知克鲁和京华政府的谈判将无限期推迟,他们将不再支付司珀忒的酒店费用,给了他几个可以搬过去的地址,政府会给予房租补贴,或者司珀忒可以回美国的大使馆。

        司珀忒想了一下,决定留在这里,他无力去面对他的母亲,而且一旦谈判有进展,可以立即做出反应。

        于是他收拾收拾行李,查看了一下资料,选择了堂前街上的廉价出租屋。

        司珀忒走到十字路口,看见海军派出的黑色奥迪疾驰而过,牌照是军方的,很容易辨认,那些“黑色信使”每次干完活,都会里外三层出几身透汗,再去找个小酒吧喝几杯。

        他晓得那些是黑色信使不过是因为曾经在政府行政大楼门口碰到过,与一个少尉攀谈过,当时也是这辆车。

        司珀忒没有停顿,径直走向手机上显示的那个红点,用授权密钥打开门。

        他没干过收拾如此脏乱的屋子的活儿,身边也没有清洁机器人,想着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清洁机器人是必不可少的,干脆买一个新的。

        在PAD上下好订单,仅仅花了一分钟,系统显示会在两小时以内送达,请耐心等候。

        顾琼回出租屋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顺便带回了一瓶二锅头,把买的东西——蔬菜水果和麦片,以及一些牛肉扔在桌子上,躺在床上把酒一口气喝完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颜萧和颜青的脸交替出现。

        颜萧妆容精致、穿着那身灰色的套裙——她曾经解释过,灰色比白色和黑色更有亲和力——站在他对面,“他的存在,首先,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进而破坏我们的家庭关系。而在没有任何安全性的前提下,我无法从这种关系中收获爱情和任何一种感情的回馈,也无法说服自己无私奉献。更进一步地讲,在这种状况下,我没有信心,不仅是对爱情,更关键的是,对生命的价值,我的生命的价值的信心。是的,我从这个随时有能力置人于死地的男人这里,无法受到尊重,任何人的生命都应当受到的尊重。他或许会声称,人们有权生得有尊严,也死得有尊严,但这个事实传达的信号恰恰相反。”

        病床上,颜青的手紧握着他的,那双枯瘦的手竟然也可以这样有力:“孩子,宽恕我。”

        颜萧从容地侃侃而谈,一如她最初吸引他时那样从容而自信,“抛开我个人的感受,如果扩大到整个社会,那么我必须强调,任何时候,权力是一只绝不能被放出笼子的野兽。一个人,无论他的道德、通常是他所自诩的或者旁人恭维中的道德,其水准有多么高,一旦被赋予杀人的主动权,诱惑与堕落就不可停止。请问,一个随时可以选择终结生命以去除痛苦的医生,他为什么要花费精力去研究如何治愈疾病?任何时候,重建总是比摧毁艰难得多。而请问在场的任何一位,你们想把自己的生命交托到这样的人手里吗?当你们知道,他随时了解这样的捷径?”

        “我不,”他也握住老父亲的手,“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颜青始终是虔诚的教徒,在银宁的外祖家度过整个少年时代,然后和他的母亲相遇,结婚。他一生之中,始终一个人礼拜、事工,不对什么人传播教义,包括对家人。而在生命的终点,他恳求自己的儿子施行安乐死,因为他所信仰的神告诫他,不可杀人,而自杀更不被允许。

        颜萧挑起眉头:“身为凡人,却握有造物主般断人生死的权力;身为救人性命的,却被赋予可以毁灭的权力。你是否还对得起你发过的誓言?”

        然后他惊醒了。颜萧毫无瑕疵的面容和颜青逐渐衰败坍塌的白骨一起消失了。

        那些从梦里的女人口中吐出的字句,有些是颜萧的律师说的,还有些不是,但没有一句是颜萧亲口对他说的。一如他当时只是握了握颜青的手,并没有做任何口头的许诺,那时候他说不出任何话。

        他在窸窸窣窣的动静里渐渐恢复,四肢无力,头疼欲裂,记忆归位,他发现自己躺在新租的房子的床上。

        床板一动就响,好在空调没有什么问题,均匀地送出冷风。

        今晚他不想做饭了,干脆出去找个小饭馆,随便弄碗面凑合一下。

        刚打开门,一张熟悉的面孔正面对面地出现在他眼前,漆黑透亮的瞳孔,尖耳朵,克鲁长袍。

        司珀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