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采不在奎瓦伦上，千年舟号没有进入奎瓦伦，而是这星球外的太空中，投送士兵们的是宪法级的紫隼号，如果紫隼号和巡洋舰折戟沉沙，千年舟号必须离开，保存力量。

        况且士兵可以批量复制训练，但是指挥官不能，他们都是用无数宝贵的资源的堆砌起来的金人儿。

        苏望采是整个银河系最年轻的战略军事指挥官，大多数指挥系的学生都是要从基层做起，十年内能当上舰长已经是火箭般的升迁速度了。

        但是苏望采，用李四上将的话来说就是“天生的战略家”，她的军事谋略、战争敏感度，全银河系找不出比她更优秀的指挥官。

        这样的人才放在基层实在太浪费，干脆破格提拔了上来，也不算很过分，毕竟苏望采手底下能指挥的星舰不算很多。

        苏望采在加州军事学院中指点江山的时候，鹿樾在黄金三角长衍学院里读研究生，帝国最好的商学院里有无数同样优秀，资源丰富的学生，但鹿樾却很少跟他们来往。

        除了与同寝室的人开黑打王者，就是教室、图书馆，经常忙到没时间吃饭，当然，课业繁重是这个学校每个学生的标配，他们的生活就是学习对他们进行的“托拉斯垄断”，他还得经营自己的“事业”。

        所以鹿樾还是挺羡慕那些能经常躺在食堂门口的“日光草坪”上晒太阳的同学，他一度揣测是不是艺术学院的，听起来就很悠闲的样子。虽然艺术学院的学生经常也累到吐血，他们觉得商学院的有钱学生根本不需要学习，混个毕业就能去自家公司混日子。

        其实鹿樾原本不想那么早结束自己的求学生涯，想去美国常春藤读个博再回来，苏川老爷子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鹿樾的第一份工作其实是自己找的，在金衍的金融街上的一家小银行做理财顾问，做得相当憋屈，一身本领无法施展，做了一年多苏老爷子就去见亡妻了。

        苏望采着实不大介意是谁在经营这个商业帝国，她只在乎这场战争能不能赢，用什么法子赢，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她的心狠手辣不在“暴君”苏川之下。

        然而这一刻，苏望采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在交战区附近的“穹顶”离子炮，去维修它的人员被罗曼尼人的巡逻机发现了，紫隼号的舰长想派一支小队去营救，但前线人手本就不够，可能导致战场失利。

        “电脑，分析一下救援的成功率。”苏望采看着全息作战地形图，不带丝毫感情地问。

        “2.3%。”电脑的机械声传出，灌进她耳朵里，冰冷的声音听起来像地铁呼啸而过，带出烈烈河谷风。

        苏望采犹豫了一下，这个经典又永恒的难题，会让每一个学过伦理学的人都觉得自己的课白上了。

        指挥系的课程中在大三就有这样的课程，去指导每个学生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道德困境，可从来没有哪个老师会明确告诉你该怎么做，一方面是舆论环境的问题，另一方面，世界上没有两条相同的河流，具体的情况千差万别，抉择只能面对困境的当事人来做。

        上课是上课，那种压在肩膀上无形的千钧之重，上课的时候永远都无法真正体会。

        苏望采点头：“去救吧。”

        她脑中浮现出无数思绪，千头万绪，如银白色的树根交错纵横，掠影沉浮过胸腔内的红色星球，那里如同荒原，刮起骁骁北风。

        苏望采双臂撑在展示作战地图的桌子上，看着上面已成一片废墟的奎科城微缩全息模型，以及那些闪烁的红点，是鲜活的生命。

        她觉得怎么选都是错，每一次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每一次怎么选都是错的，2.3%的救援成功率，怎么看都在让那些士兵去送死。

        凯洛·图索接到长官的空中掩护任务的时候，他紧紧咬住下唇，他不太在乎自己是否会成为罗曼尼人的目标，他只是担心雷伊是否能活下来。

        他没有犹豫地进了机舱，启动引擎：“电脑，计算路径，中央公园北部。”

        飞机发出搅动空气的声音，引擎声震耳欲聋，仰冲进入天空，尾部留下好看的弧线，一道白色亮闪闪地挂着。

        凯洛看着眼前的显示器上的红点，飞机循着那个方向飞去，含氧量极高的大气环境让他甚至用不着氧气罩，虽然不是专业人士，操作却称得上完美无缺，哪怕顶尖的飞行员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你不能死……”凯洛喃喃道。

        他想起雷伊说过的，阳光热烈的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金色的光线一年四季铺洒在空气中金色液体似的到处流淌，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大海一如意大利男孩湛蓝的眼眸，金碧辉煌的皇宫和各种小楼从海边延伸至高山脚下。

        那样的美景雷伊说过要带自己去看的，还要一起去看多瑙河，两个人曾经为了练习毕业舞会上的舞蹈，在宿舍里放着《蓝色多瑙河圆舞曲》一起跳舞，被突然回来的两个毛熊笑了好久。

        还有无数次的三人聚会，总是雷伊带着姑娘或者帅气的小伙儿来见他，几乎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一位猎户座的姑娘倒是见过两次。

        凯洛很少谈起他的家乡威尔士，只是说有机会带他去看看威尔士的海，还要去看京华江南的青砖灰瓦，雨声打在屋檐上是如何的动听。

        如果他死在这儿，一切的未来都化为乌有。

        “你不能死……”凯洛重复着这句话，给自己建立信心。

        凯洛开着“猎鹰一号”从空中划过，雷伊想起曾经在加州军事学院的时候，和凯洛一起上过一门交叉必修课，罗曼尼人战争史，那门课的老师是从安多慕来的年轻人，至少看上去是个年轻人，据说安多慕人能活三百岁，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

        那个老师说：“因为当我们注视深渊，深渊也注视我们。所以我们研究敌人，请不要相信敌人对我们一无所知。你的背景、你的习惯，你用于推测敌人每一步行动的方式，同样会落在你身上。”

        “那么先生，我们的学习有什么意义？您安排的测试又有什么意义？它们考察的都只是过去的认知，是纸面上的危机和应对，不是吗？”

        “问得好这位同学，不过你不觉得太晚吗？”安多慕人一副正中下怀的表情，“世界上的例外不会太少，也不会太多。例外之外的内容，是我们的基础教育，这门课过去的五周就是这样，那也是我们唯一可以继承的东西。而例外，没有‘例’也就无所谓‘外’，所以你当然要知道界限在哪里，对这个界限之内的基本方法是什么。所以，你们不仅要考，还要考得好，不然对你来说例外可就太多了。”

        “但对于那些考得越漂亮的人，我越要警告你们：对常规的了如指掌，是你前进的动力也是你再进一步的枷锁。你需要和敌人作战，也和自己作战，而你的路会比别人更艰难。身经百战的人最容易相信自己的判断，百战百胜的人下一次可能就是惨败，‘生’的另一面就是‘死’，之间没有多少年也没有多少光年，”他一弹指，“就这样——而这是你们起码的自我认知和自我修养。”

        他无视了另一只举起的手，“不用提醒我这门课是开给全校的，你们不是指挥系的你们不用做决定，——哦不，谢谢，该听到这句话的人自己会听到的。”

        现在就是这个处境。

        雷伊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指挥系的，纳兹同盟和联邦磕磕绊绊有几百年了，因而纳兹同盟史开给了全校每个人，他了解罗曼尼人，但那些只是课本知识。

        虽然他不是指挥系的，但他此时此刻也需要做决定，面前是罗曼尼士兵，古铜色的铠甲，面目狰狞，脑门比雷伊见过的所有种族都大。

        他们只有三个人，面对的却是十多个罗曼尼士兵，他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头顶上猎鹰一号应该就是上头的决定。

        是投降保命还是拼死一战，这是个问题，需要他做决定，按雷伊对罗曼尼人的了解，如果投降，会被往死了折磨，但战斗——输了会被折磨得更惨。

        他无法判断，无法决策，仿佛选哪个都是错。

        但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选什么都是错的意味着根本没有选择，只要跟着直觉走就可以，安多慕人的课堂训话在脑中被打碎，又重新拼凑起来。

        三个人围成一圈，准备拼死一战。

        同时期盼着救援小队快点来。

        雷伊正准备开枪，耳中的通讯器突然传出一句话，那是公共频道，这个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听得到，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使用公共频道，除非是生死关头：“雷伊，我爱你……”

        话音未落，天空中传来一身巨响，猎鹰一号被敌机击中，瞬间分崩离析。

        雷伊愣在那里，凯洛的声音尚在耳边盘旋，下一秒就机毁人亡，他分明记得凯洛前几天还说，带他去看威尔士的海。

        而虚妄之爱，必成灾祸。

        同样的死亡讯息传到苏望采那里，那个经典又永恒的难题，给不出答案了，她觉得自己又做错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