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一点，再慢一点。这就是我在下课之前想说的，别管你的舰长、大副之类指挥层，或者其他什么人拿官衔、拿权力、拿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引诱你。”轮机学的佩吉女士是位中年女性，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台下有指挥层预备役会不会继续这么说——想必是会的，“也别自己引诱自己。我们轮机系总有那么几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对着引擎、武器、维生系统都能做出划时代的革新，不过一个人成功的光环下面……”她没有耸肩摊手，只是嘴角带出一条深刻的皱纹，“某位天才先生，就曾经想把传送器水平往前再推一步。要知道从莱斯利上将还是舰长那时候，传送器就不是个受到青睐的装置。结果这次的试验品，莱斯利上将的一只小猎犬，现在还不知道被传到了宇宙的哪个角落——他或许应该考虑养犬者的姓氏对试验的影响？”

        零零落落的笑声响起，女教授的表情也缓和一些，“顺便说一句，将军家的小猎犬确实可爱，自从Liberté失踪，剩下两只感觉似乎比原来还可爱。可惜不论égalité和Fraternité这次能再生几个，那个聪明脑瓜再也别想回我们这个热闹地方了。”

        ……

        那些人的面容渐渐淡去，雷伊醒过来了，这是个梦，佩吉女士早在他刚刚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骨癌。你看如今的科技如此发达，可有些病就是怎么也治不好。

        “电脑，现在几点了？”雷伊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问。

        “联邦标准时间凌晨四点。”机械的女声回答。

        还有两个小时才是集合时间，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了，背上一层又一层地出冷汗，他还是不习惯整夜开着温度调节器，地中海的气候向来湿润温和，不似大不列颠的奇怪和变化多端，意大利人少有整夜开温度调节器的。

        对面的那张床上空空荡荡，本是凯洛·图索（Kylo Turso）的床位，如今那个人却再也不在了。

        雷伊把手臂枕在脑袋底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跟他在星联学院宿舍头顶的并无二致，至少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清楚，他不在学校里，他在远离家乡十几万光年的小麦哲伦星云附近。

        雷伊记得有人跟他说过，每个人，他所热爱的一切，所憎恨的一切，所拥有的最宝贵东西，在宇宙生命最为伊始的几分钟内由自然的力量合成，在恒星的中心转化，或者在它们燃烧的消亡中诞生，而当他去世的时候，这些碎片将回到宇宙中，进入无限的死亡又重生的轮回之中。

        听起来像个诅咒。雷伊想着。他记得说这话的声音无比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那是谁。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挺浪漫的，你所热爱的一切都不会彻底消失。

        总有人说探索宇宙探索未知的疆域，到达前人未至之地是件无比浪漫的事情，而雷伊从未觉得，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当初为何报考军校为何选择轮机部了，这个行当听上去挺没前途的，尤其在和平年代。

        从一个普通的地勤升级为一个——高级地勤，说到底还是地勤，除非做了轮机部长，否则不在舰桥当值，永远没有扬名立万的机会。

        他该去工程系的另外一个专业，做个领航员。至少从开给全校的那几门指挥系的课程来看，他天生不是那块料，指挥系是万万没有指望的。

        雷伊漫无边际地瞎想打发时间，可那个该死的念头还是无孔不入地窜出来，他努力去抑制了，但还是没有办法。那句“雷伊，我爱你”一遍遍在耳边回放，炸响，无法停息。

        他回想起和凯洛初见的时候，相逢于日光之下。眼角眉梢一点清欢，像是山河表里一枝桃花。

        两个人在加州机场相遇，从航站楼出来上了同一班悬浮地铁，看到彼此的卡牌上都写着星际联邦海军军事学院加利福尼亚州分校几个词就上去聊了起来。

        令人印象深刻的认识。但雷伊总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这不是初见，早就很久之前，久到他忘了时间，他们就已相识。

        雷伊想象不出威尔士是什么样的，但凯洛·图索是一个很好的缩影，他说过以后要带他去见见威尔士的风光的，还有京华江南的青砖灰瓦，永远黏糊糊湿哒哒长着青苔。

        雷伊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虽然凯洛的东西都被打包还给了家属也就是他的妹妹，但总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每个人都是这样，每当你以为一个人离开得突如其来什么也不剩的时候，总会有什么留下的东西在某一天重新闯进你的生活，带来回忆让人唏嘘。

        雷伊把整个本就不大的宿舍翻了个遍，不出所料地什么也没找见。

        他想了想，以凯洛的性格，他必然是随时做好在战场上牺牲的准备的，所以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藏在自己可以找到的地方，隐蔽却不至于无法发现。

        最后雷伊翻箱倒柜，在凯洛床的背面发现了一个纸盒子，撕开来是一个薄薄的笔记本。

        如今甚少有人还会用纸质的笔记本来写字了，大都习惯了PAD的方便和不易损坏，即使PAD硬件被毁，云记录却永远都在，多重加密也使内容不易被窃取和偷看。

        封面是淡粉色的，上面画着一些可爱的猫猫狗狗，雷伊记得自己的姐姐以前就有这样的本子，多是小女孩儿做手帐用的，只图个好看和新奇。

        雷伊很奇怪凯洛会用这样的本子，倒不是他有什么偏见和刻板印象，只是这显然不是凯洛的风格和审美偏好，而且显然这本笔记本被它的主人悉心保护，没有什么伤痕和脏污在上面。

        他小心地打开它，扉页上写着“格雷夫斯·苏凡赠给凯洛·图索”，字迹清秀有力，看得出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前面几页有很明显的被撕掉的痕迹，许是凯洛那些不好意思被人看到的黑历史，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再往里翻几页，先跃入眼帘的是凯洛的字迹，是一首歌。

        城里有家小酒馆，小酒馆

        我的一生挚爱坐在那儿，坐在那儿

        永远，永远不会想起我

        要知道最好的朋友注定要分别，注定要分别

        永别了永别了，亲爱的朋友永别了永别了

        这会儿我的一生挚爱坐在那儿

        他的膝上坐着那个黑发姑娘

        噢，请把我的坟墓挖得深一些，宽一些

        请把墓碑压在我的身上

        请在我的胸口刻一只斑鸠

        来铭记我因爱而亡

        雷伊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这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要追溯到二战时期，士兵要上战场了，却无法向心爱的人告别。在那个年代，同性之爱是不被允许的，被发现要被送上法庭。如今早就没有这样的规定，可雷伊能从他的笔锋里体会到他无法向自己表达爱意的痛苦，最后只匆匆留下一句“我爱你”，尚未来得及好好告别。

        厚重的情绪压在胸口，仿佛有千斤之钧，他想起那天凯洛给他翻领子，让他千万要保重不要丢命，可世事总是这样猝不及防。雷伊想，葬礼的那天他该去给凯洛抬棺的，因为害怕被人指指点点最后躲在小酒馆里喝酒了。

        再往后翻去，是凯洛的一些日常琐事，午饭和谁吃了，课程调换，果汁的制作方法等等之类，偶尔夹杂着对雷伊的爱恋话语。

        最后雷伊把笔记本塞进胸口的内兜里，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快接近清晨六点，集合时间到了。

        雷伊赶紧换上军服，配好相位枪，眼角眉梢染上一点犀利的味道。

        我听见鼙鼓声声，

        我看见群鸦阵阵，

        我知晓英雄陨落的时刻，

        带着金光万丈。

        雷伊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首诗，他的弟弟在邮件里写给他的——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的弟弟了，久到他已经忘了到底有多久。

        英雄陨落的时刻，带着金光万丈。那声几乎震耳欲聋的飞机引擎的爆炸声和它的红色火光，算得上是金光万丈吗？可凯洛算不算英雄呢？从官方宣传口径来看，算是的，战斗英雄，每一个特殊时期人民也好政府也好，他们都需要一个类似于美国队长一般的楷模，在口口相传中变样，最后凯洛可能在别人口中变成一个以一敌百董存瑞之类的人物。

        除了面目全非之外也没什么不对。

        雷伊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走出宿舍门，门外走道上有人来来往往，却都相当一致地没有人出声说话，气氛极其压抑。就在昨天，联邦军队在第二象限的中立区旁一颗M级行星上打了一场败仗。

        雷伊往餐厅走去，还没领食物，却意外看到了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外星男性——苏拉人？他不太确定，所有不明真相的舰员都睁大眼盯着那个红色制服的人看，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红色制服，意味着是还没毕业的在校学生，为什么千年舟号上会有学生？看徽章是指挥系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