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在那边！”

        季府到万谣山的路崎岖难行，人迹罕至，今日竟一下子聚集了大量的人。

        季府一干人等迅速赶到时，迅速将庄池两人包围在了一起。

        “公子.....”

        周管家上前待看清眼前的情况后，不由皱起眉，看着季之缙显得小心翼翼，虽然他知道季之缙一直对许灵不甚上心，甚至巴不得她早日死去，可现下他心里却不由发憷，生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般。

        下人们自动散开让出了一条路，急忙赶来的季之缙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缓缓走上前来。

        冰天雪地间，他的眼中仿佛只剩下了那抹刺眼的红，那是夕阳西下天边残余的绝望，是烈火烧烬楼宇坍塌的凄凉。

        有什么东西在生生撕扯着他的心，在不断的叫嚣，在嘶鸣，可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迷茫的情绪，他能做的就是沉默的看着那个陪在他身边八年的女子，此刻以一种绝美凄凉的姿势躺在雪地上，安详的闭上双眼，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她终于离开了他。

        “她死前，可有什么话。”寂静中，他突然开口，声音带了几丝沙哑。

        庄池跪在许灵面前，神色悲戚，“夫人说.....若是死后还有尸骨，希望葬在万谣山。”

        闻言季之缙不由在心底冷笑，水曲灵，你宁愿葬在万谣山，却不愿葬在季家祖坟，既如此，他便了了她这个心愿又何妨？！

        “传话下去，贱妾许氏与人私通潜逃，罪大恶极，将其挫骨扬灰，洒于万谣山上！”

        众人闻言不禁在心底感叹，即便是天大的罪恶，逝者往矣，何况两人恩爱八年，何以挫骨扬灰这样残忍的手段让许灵死后不得安生？

        庄池半晌反应过来，愤怒的冲上前去拽着季之缙的衣领，睚眦欲裂：“季之缙，你这个混蛋！夫人这般对你，你竟然忍心！你忘了你答应过她什么了吗？！”

        而他很快被人抓了下去按在地上，却依然疯狂挣扎着。

        季之缙闻言冷笑一声，薄唇冰冷，缓缓道：“自然没忘，我答应过她——生同寝，死同穴，故而我季之缙死后安葬之法与许氏同等！”

        水曲灵，你以为这样就能离开我吗，我还没有原谅你，你休想！

        她生，他要困着她的人，她死，他亦要拘她的魂！

        此话一出，不管是庄池，还是一旁只顾叹息的众人，俱是大吃一惊，一个藏在心底的想法呼之欲出，季之缙到底是在惩罚许灵，还是间接惩罚自己？然而终归无人敢问。

        见无人有异议，季之缙转过身照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回去。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小雪，雪花飘忽，入地即化。

        他突然想起她曾问过他这八年在外人面前的温柔缱绻是不是假的，而他当时沉默了，因为他甚至自己都不确定那些自然而来的动作以及感情是真是假，然而现在也没有必要纠结了，这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开，没了。

        没了......

        没等走几步，有人惊呼一声，只见众人身后，那一直以来仿佛无坚不摧的身影突然笔直的倒了下去，一口鲜血随之喷涌而出，染红了地上的白雪，显得触目惊心。

        “公子——！”

        .......

        他再次醒来时，入目处便是一片冰天雪地，甚至依稀可见上方白云悠悠处，银甲冰剑的天兵四处巡逻。

        这里是......鳯止山？！

        “木言，你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木言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周身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有一股强大温和的力量笼罩在他的周围。

        “这般明目张胆的帮我，可是重罪，还有，为何我会恢复了法力？”

        看清来人面孔，木言微微皱起眉，他上次扮作神秘人救了许灵，多年密友，他自然也不会揭穿，可如今竟然将他带来鳯止山，即便是神君千烨，恐怕也承担不了违抗天命的重罪。

        千烨闻言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你的‘劫’死了，还有什么可以惩罚你？我就是将法力还给你又如何，何况天上忙的焦头烂额，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拦我，我自然不必再隐藏身份。”语气仿佛以前与他对弈时一般平常。

        木言沉默不语，脸上流露出的冰冷却是如同鳯止风雪终年未歇。

        “对了，忘记告诉你，你有侄子了，染儿他聪明，还嚷嚷着要见你，你可记得回去看一看他。”似乎是想缓解下气氛，千烨突然道，他有种预感，仿佛这一见，便是永别。

        果然，木言闻言倒是有些微微惊讶，“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步了我的后尘。”

        “比你快。”千烨淡然一笑，“还记得当年我渡那颗石头到凡间石说过的话吗？——有时候，认定的事情未必是真。”

        “你想说什么？”

        “她死了，你真的开心吗？”半晌，千烨开口问道。

        “虽有遗憾，并无悔意。”

        他一直想不明白，班戟草乃天山神药，可恢复任何生灵的记忆，可为何独独对她没用。

        而千烨闻言不禁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还认为她失忆了？”

        闻言，木言倒是一怔，难道不是吗？当年她被罚在九幽谭中浸泡七日七夜剥夺记忆贬下凡间，他在下凡前夕还曾去过黄泉界，可惜始终无法进入最里面的九幽地狱。

        千烨摇摇头，面色闪现一丝不忍，却还是提示道：“木言，你曾经流了一滴泪。”

        “那又如何？”

        “你可知，你那滴泪流在了何处？”千烨定定的看着他，“三生石。”

        短短的几个字，却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闻言木言浑身几不可察的一颤，然后不敢置信的看着千烨，脑海中‘轰——’的一声响，就连长期以来莫名其妙的心痛似乎都一下子找到了原因。

        他突然想到那日在九幽地狱前站了良久，然后天璇对他说——神君，您落泪了？

        原来，那颗隐藏在彼岸花中再普通不过的石，便是三生石，神族之人落泪，是为动情，而若是将眼泪滴到三生石中，便会斩断情缘。

        难怪当时千烨曾对他说他已经忘了如何爱她。

        所以，不论他往那些普通的药中加多少班戟草，都找不回一个假装失忆人的记忆。

        所以，他只记得对她的恨，而她那么拼命地想要活久一点，可终究还是被他毁了......

        因为，她从没有失忆，一直以来失忆的人，是他。

        木言沉默的离开了鳯止山，不知是哪里的牵绊，他莫名其妙的来到了万谣山，在那里，季府的人果然按着他的吩咐，将季之缙与许灵的骨灰一起洒在了万谣山上。

        他隐在一旁看了良久，随后悄无声息的回到季府，也就是他前世的书房中，轻轻推动一处不起眼的暗格，一面墙突然毫无征兆的移开，露出了一小片人工种植的土地。

        他曾偷偷带走了一颗班戟草来到凡间，每日悉心培育，现在那里已经生长出了大片班戟草。

        他缓缓蹲下身，伸手一点点的拔出那些班戟草，然后，连根带茎，全部吞入口中。

        口中强烈的苦涩传来，直到他这样的仙体亦是头痛欲裂，他才知道，这八年来她每次靠在他怀里笑着喝下的药，有多痛。

        而他，因为一直想要她恢复记忆，记起她对他做过的种种，才能折磨她让她忏悔。

        水曲灵，他该要夸她一句高尚吗？

        直到千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看着他只低下头一言不发的疯狂吃着草药的男子，身上弥漫着一种卑微入尘埃却又求而不得般的绝望。

        “被三生石夺走的记忆，无论吃多少班戟草都无法恢复，她假装失忆，甘愿被折磨八年，只为了这一世可以留在你的身边，也可以让你彻底斩断情缘，重新做回昔日的朱雀陵光上神。”

        闻言，那一直低下头的男人终于转过头，眼神却不再迷茫，他终于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因为无论是过去的水曲灵，还是现在的许灵，也许他对她的心从未变过。

        “我曾经......是不是很爱她？”

        他站起身，轻声问道。

        而对面的人却是沉默。

        “她呢？”

        “当年天帝罚你们永生永世不得相见，她本是被罚剥了记忆，却甘愿带着记忆转世为人，与你做一世夫妻，死后受剥魂夺魄之刑，永不超生。”

        “恩。”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无波无澜，仿佛已经回到了昔日的琉璃宫之主——木言上神。

        “这些事你早晚会知道，我来告诉你这些不过是希望你有个准备，想通了，就跟我回去吧，你是朱雀陵光神君，这次妖族与魔族已经真正联合在一起，神魔开战在即，天帝已经破例饶恕了你的罪过。”

        妖族的野心从没有停过，所谓的偷走天令不过是一个幌子，可惜，只有她不知道而已，以为单凭一己之力，就可以阻止这场战争，该是多么天真。

        “等等，我要取回样东西。”他如是说道。

        彼岸之花铺天盖地，有席卷世间万物之势，猩红色的岩浆滚滚流动，不时有骨髓融化的声音传来，随即喷溅出血黄色的汁液，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伴着周围那恶鬼凄厉的哀嚎以及死亡腐烂的气息，他再次踏上了人人望而生畏的黄泉路，天人之姿，脱尘绝世。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问他：“你因何而来？”

        他开口道：“我在三生石上落下了一滴泪，今日来取回，从此碧落黄泉两茫茫，永生永世不相见。”

        紧接着，耳边传来了更多盔甲相互撞击的声音。

        “神君停步，天族之人无令不得入黄泉界！”

        “我在三生石上落下了一滴泪，今日来取回，从此碧落黄泉两茫茫，永生永世不相见。”

        所有天兵无不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神君好不容易被赦免，却又为何自寻死路？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他的面前，苦口婆心的劝慰。

        “你是天族高高在上的神君，怎么可以为一只连妖自甘堕落，就算今日这滴泪你取回，他日又如何回到天族？”

        “别过去！木言神君，九重之上琉璃瓦，九幽之下镜花颜，如何选择，你当知晓！”

        “我在三生石上落下一滴泪，今日来取回，从此碧落黄泉两茫茫，永生永世不相见。”他只是不停的重复道。

        她最怕疼，可为了陪在他身边，她逼得自己蚀骨锥心之痛，她最怕黑，可为了保护他，她宁剥魂夺魄下无尽地狱。

        这样一个既怕疼又怕黑的女子，他不放心她一个人。

        受尽折磨也好，永不超生也罢，既然她出不来，那他去找她也一样。

        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取回那滴遗忘在三生石上的眼泪。

        爱上她，鳯止相遇，夫妻八载，从来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