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难免就传出闲话来，外界的人都传伊府的大小姐父母早亡，缺乏教养。不但六艺不通，更是堂而皇之的在府内养了个男人，而且伊府与齐府从老一辈在时便定下了娃娃亲，这样做，无疑是给齐府难堪。

        消息传入伊水凰耳中，她一笑置之，她管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心就好，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呢。

        至于与齐府的婚约，她解释道：齐府的那个臭小子小时候总是欺负我，又胖滚滚的，哪有长陵好看，我才不要嫁给他呢！

        他仍然是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后来，他们索性找到了一处不被外界打扰的地方，一得空便常常去那里小住。

        那是一处像极了南漳岭的地方，那里生长着成片的桃花树。

        春天，桃花盛开，粉茫茫的一片。桃花树下，她翩然起舞，他只消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夕阳西下，青山古道处，她备好一杯香茗，回眸一笑，等待那，目如星辰，宛然如画。

        就这样，她从童稚无知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而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

        如果说每个女子都生命都是一朵长开不败的娇花，那么她的一生，一定都在他身边静悄悄的绽放了吧。

        她最喜欢紧紧拉着他的手，有意无意的听他讲着身边的景色。

        后来，她说听腻了，他就不再讲了，而是不厌其烦的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她总是微微笑着。

        他知道她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连他也不想告诉的秘密。

        那里面，有关于她最喜欢的杜鹃花香、珠玉环佩撞击的乐声以及春日小池里的游鱼.......

        他知道——她再也闻不到、听不到也看不真切了.......

        他亲眼看着这朵娇花，由灿烂瑰丽变得凋落衰败，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她不会死，可看她每天这样没心没肺的笑的时候，他却越来越愤怒。

        她已经在那么多人面前强颜欢笑过，如今竟对他也是这样么？殊不知那比桃花还美的笑容，灼疼了他的双眼。

        她说，等她以后变得又老又丑，他若是敢嫌弃她，她就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说，长陵啊长陵，我努力长大，就是为了变成真正能站在你身边的女子。

        她不问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重要的是，他愿意留在她身边，就够了。

        直到后来，她得了厌食症，只能吃下他亲手熬的粥，说他做的东西哪怕是一碗普通的粥都很有食欲，吃了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无论他往里加了什么调料，故意做得多么让人难以下咽，她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

        那时他才知道，她没有了味觉，所谓的食欲，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他而勉强下咽。

        他突然一把拉过她，突如其来的被抱住，伊水凰有些没反应过来，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

        一滴滞留良久的冰凉的泪珠从她的眼中顺着脸颊一直融入他的臂弯中，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量，一如初见时，她抱紧着他的臂膀生怕他逃离一样。

        她已经无法动了，那么下一次被夺走的会不会是呼吸.....

        在所有人都忙前忙后的过程中，他就那样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直到一双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老和尚。

        满目慈悲，是他讨厌的样子。

        不得不承认的是，那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只见了一眼，对面的人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一切。

        老和尚说，凡人有五感，而满身的怨气的他与她呆在一起，时间久了，怨气就会侵蚀入她的体内，她逐渐会丧失视感、听感、嗅感、味感最后.......甚至是触感。

        果然，一切都是他的原因。

        他早该想到的，作为一个什么都知道的逃兵，他的同类不会饶恕他。作为一只被天神抛弃的棄，即便是他们不在了，诅咒却依旧还在。

        齐府二公子曾对他说：“我知道，她对我无意，但是，她与我齐家在长辈在时就定了娃娃亲，而且她一介女流之辈独自一人撑起这么大的家业，你有为她考虑过吗？她嫁与我后，便不用再理顾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需过上稳定的相夫教子般的生活，我能保她一世无忧，而你呢，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确实，没有为她做什么。反而为了一时的贪图享乐，让她本来就惨淡的人生雪上加霜。

        她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又努力地活了下来，本应该是苦尽甘来，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

        “如何能救她？”

        最后，他只问了老和尚一句话。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有一物可利万物，可渡众生。”

        老和尚双手合十，如是回答。

        他点了点头，甚至不想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然后，他自愿入了佛门，日日叩首于佛祖面前，洗去浑身怨气，卸下了作为一只棄千百年来的怨气。渡化了自己，成全了她。

        后来，他下了山，本想着远远地看她一眼，却险些被她发现。

        再后来，也就有了今日的刑罚，所谓的诛心之刑，不过是罚他跪在佛堂内，受满堂佛光普照，一点点瓦解他身上的戾气。

        一只棄若是放下怨念，意味着放下作为他的所有尊严，放下千年所受的逃窜孤寂之苦，从此超脱万物，形神俱消。

        他因念而生，依念而活，怨气可侵天地，可盖万物。故而他这样的一种妖怪甘愿放下怨念，遁入佛门，功德无上。

        这一点，老和尚明白，他也很明白。而他所求，不过一颗菩提之心，另一人起死回生而已。

        然，为了她，一切都值得。

        过往回忆如烟如水慢慢褪去，那一夜经殿烟雾，案头香烛燃尽。顿生起身，正待离开，却发现门外一人已站定良久。

        他敛目：“师父。”

        来人正是当初寻得他的老和尚，化尘寺方丈無印。

        ......

        齐府新添幼子之日，正是顿生受化尘寺方丈之位之时。

        此刻，他接受过弟子跪拜之后，袈裟加身，跪伏于蒲团之上，心眼通明。

        “当初我本决定将下一任的方丈之位没有交给你而是交给顿空，你可知是何原因？”

        那一晚，老和尚来找他，却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弟子慧根尚浅，比不过众师兄弟日日礼佛......”

        “你虽入寺一载有余，却悟性极高，资质超过了寺内的所有弟子。”

        “那是因为弟子出身卑微？”

        “我佛慈悲，愿渡一切可渡之人。然你一念未消，六根不净，难入轮回。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可懂得？”

        他默默应声，然后，去寻找那一念所在之地，所牵之人。

        他隐去身形，一路跟着她从齐府到伊府，她的身体果然恢复的很好，齐公子亦是应了当初的诺言，将她捧在手里有求必应。

        她的身边，有爱她的夫君，有忠心的丫鬟，还有许许多多关心她的人，没了他一个，她仍然过的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他累了，也够了，逆不过这天，便任它去吧。

        她在时，他是南长陵，不是棄。她不在时，他是顿生，不再是南长陵。

        如果放弃了身份、放弃了灵魂，能换来她的一世平安，也是好的。

        这一世过后，他也许不会再存在。这一世，你既嫁做他人妻，那么剩下的生生世世，就换他以另一种方式来守护。

        他微微一笑，随即净手焚香，缓缓跪伏叩首。

        他曾长跪佛前弃下生平怨念，受万佛诛心，又把那份滋生出的念留给她，如今，也是都还清了吧。

        那一年，他曾许下宏愿：愿求无上菩提之心，护她生生得偿所愿。

        那一年，他掌心摊开，磕长头跌入尘埃，只为贴着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