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几个小沙尼一边打扫着石阶上的落叶，一边小声地议论着。

        “今日诵经时怎未看到顿生师叔？莫非又被顿空师叔借机惩罚？”

        “你还不知道吗？”一旁的小僧见左右无人，便伸手附上他的耳边道：“住持曾有令，顿生师叔离开寺内一步，罚一百戒棍。下山门一尺，受七日诛心之刑。今日早上可是有人看到顿生师叔下山了呢！”

        “顿生师叔自从来了洗尘寺，总受顿空师叔排挤，却依旧和颜悦色，原来背后竟是有住持的默许！也不知道住持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这诛心之刑听起来真是可怕万分！”

        “这倒未必，今儿个中午我路过佛堂，看到顿生师叔正在里面礼佛呢，除了面色憔悴些，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碍。”

        “唉，看来诛心之刑不过是说说而已......见、见过师叔！”

        “师叔.......”

        两人正说着，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一人，正是顿生。

        他双手合十缓缓回礼，面上和颜悦色。

        在寺院内僧人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行至院内一处偏僻的禅房前，宽大的僧袍扫过门前光滑石柱，却不沾染一丝尘埃，随即轻轻推门而入。

        房内摆设简单，袅袅檀香顺袖而入，散发着浓厚庄严的气息。

        他习惯地跪坐于蒲团之上，看着供桌上的佛祖金像，恍惚中那一面面慈悲的面孔剥离至空中，层层将他笼罩。又如同一把巨大的枷锁穿过他的胸腔，牢牢禁锢了他的灵魂，将他的筋与骨剔除、血与肉夺去，让他无处遁形。

        他身子微微倾斜，一道血流从嘴角缓缓渗出，可他仍固执的仰视上方，强撑着双手合十，缓缓道：“我有罪，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饶恕.......”

        从他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仿佛是世间最寒冷的冰渣，最无情的刀剑，沾染着血珠，不含一丝温暖。

        而他眼中的神情如此决然，不掺杂任何情愫，就连原本金碧辉煌的金身佛像似乎也变得黯然失色。

        ——南长岭，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经意间，他的脑海中突然蹿过这句话，而这句话，无论是彼时天真烂漫的伊水凰或是处于盛怒的楚香，都曾问过他。

        他想，他应该是个孤独的人吧。

        他孕育于混沌之初，仅次于天神之后，然而，却也是第一类被遗弃的.......妖。

        记得当时有一群人作为万物生灵之始祖，总是自命不凡，日日修炼欲寻求得道之法。

        而其中成功者，便会在最后一刻来到天地之尽头交界处，那是一座埋葬无处枯骨的不可跨越的万丈深渊，对面也是那群人梦寐以求的神圣之地。

        在这里，那群人衣袖生风，毫无畏惧的盘膝坐于断崖之上，嘴角挂着释然的笑，尽情的接受着来自遥远混沌世界的考验，任凭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七七四十九道地火不断加诸于身，面不改色。

        在这里，目空一物，人神合一，他们放下了对世间最后的念，这些念成就了他们，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他们终于得道升天，做起了那高高挂在天上传说中永不灭的神。

        而本体只是一团又一团意念形态的它们则被留了下来，徘徊于人世间千万载，直到这个世界再次出现其它生灵，方得以化作人形。

        他们没有名字，同类的妖管他们叫做——棄

        当他们有了自己的意识后，他们有了怨念，有了杀戮，同类们整天都聚集在一起，策划着如何把上面的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让他们也尝一尝被人抛弃、跌入尘埃中的滋味。

        ——除了他

        他想，他是一只很懒的棄。

        他懒得去计较，懒得去思考。但他生来便比其它的棄多了一颗七巧玲珑心，他知道自他们从“出生”开始便一直有一双双无形的眼睛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神创造了他们，自然也要将他们的一切掌握其中，他们的那些所谓的策划在神的眼里不过是一场玩笑。

        可是同类们不会相信他，说出来又如何，那样只会将他们仅剩的希望打碎。

        他有怨，但无恨，因为不值得。

        他不在乎生不生，却不想这样愚蠢地死去。

        他要留下来，作为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身上唯一的污点，苟且的活下来。

        所以，不顾同类们的嘲讽排斥，他逃了。

        千千万万年的时间内，他走走停停。有一天，他倦了，便随意附在了一名书生新完成的《南漳岭图》中，不管那书生一觉醒后，看到自己画上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的背影吓得几乎尿遁，也不管那外面的世界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其间，他隐隐约约苏醒过一次。却发现，他再也感受不到那些人的监视以及......同伴们的气息了。

        不知为何他突然更倦了，他再次陷入了无尽的沉睡之中，久到他自己都不知何时会醒。

        然而，有一件事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内，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轻易地唤醒，他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然而又带着一股柔柔的奶香，让他不得不睁开眼。

        然而这一睁，四目相对，便看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黑葡萄似得，眼珠滴溜溜的转着，长长的眼睫一眨一眨如同温顺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呀，你醒了？”

        “.......”

        小姑娘看到他睁开眼很高兴，丝毫没有见到陌生人的惧怕，他不由得想，如今这个世界的人都已经神奇到这种地步了么，半夜入睡时发现自己正与一名男子相拥于床榻之上，竟然还能如此面不改色的聊天？

        见他不说话，小姑娘也不恼，相反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自顾自的往下说去。

        他觉得很好笑，他本就是意念化成的妖，只要他想，他可以知道任何人心中所想，所以，他也无耻的这样做了。

        原来，她叫伊水凰，此画是父母生前送她的生辰礼物，也是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父母去世后，她每天托着小小地、疲惫的身体跑去公堂与往日里与她亲近的、现在却是在觊觎财产的叔叔伯伯们打官司。

        她每晚总会被噩梦惊醒，总要抱着这幅画才能入睡，而今天于睡梦之中感受到了手感的变化，于是急忙睁开眼便看到了眼前一幕。

        他觉得，她的内心应该与他一样孤独的吧，第一次觉得看透人的内心如此烦闷，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

        “你是画中仙吗，不然怎么会从画中变出一个大活人？”小姑娘龇牙笑道。

        “......”

        “那你是不是还会离开啊......”语气变得有些沮丧。

        “没有人陪着我，我晚上一个人睡很害怕呀，可是我又不想让楚香她们为我担心.......”

        小女孩自顾自的说道，突然又再次抬起头看着他，然而他总觉得那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怀好意：“这样吧，如果明早我起来时，你还没有离开，那你就是我的了。”

        “......把你的口水擦一擦。”

        “......”

        对视良久，他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他沉睡这么多年，从没想过唤醒他的会是一个小姑娘的口水，眼角余光瞥到那幅画上，发现只有原来的背影处蹭上了水迹，若不是知道了她的内心所想，他很有可能会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

        第二天，她枕着他的臂弯醒来之时，一把扑到他身上雀跃欢呼。

        然而殊不知，她昨晚一整夜都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不让他逃离，而他，亦是看着画上的那摊水迹，出神了一整晚。

        她说：“你有名字吗？”

        他静静看着她，不语。

        她挠了挠头，苦思冥想半晌，最终甜甜笑道：“有了，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你就叫南长陵吧！”

        他张了张口，看了一眼《南漳岭图》，终是没有说话。

        南长陵就南长陵吧，虽不知她吟的诗词与他的名字有一丁点的关系，谁让自己深知她不爱读书识字，恐怕只能背出那一句诗，与此画名同音，也是缘分。

        他与她，一个沉默，一个聒噪。一个喜静，一个喜动。却以自己的方式依赖着对方，有她在的地方，他也无法再陷入那漫长而绝望的发呆中。

        她十岁之前，已是左邻右巷远近闻名，人们总会在街上看到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孩走在大街上。

        小女孩一路很高兴，左顾右盼，奶声奶气的叫道：“长陵长陵，我要吃蜜枣还有桂花糕！”

        “长陵长陵，快带我去那边！”

        “长陵长陵......”

        后来，少女长大了，只是每到入夜时分，她总是喜欢枕着他的臂弯笑吟吟的看着他，眼里的情愫分明。

        他假装不知——她对他，已不只是依赖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