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智旻第三次看向身后冷冰冰的少女，额前的细碎乱发遮住了她的部分眉眼，瘦弱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她身前背着一个破破烂烂但却鼓鼓囊囊的牛仔背包，里面塞着满满的苹果。那个叫田柾国的小男孩正乖巧地趴在女孩的背上，一声不吭，睡得正熟儿。

        朴智旻不止一次地提出想要帮助对方背着她的弟弟，但都被田双城以“会吵醒田柾国”为借口回绝了，但当他又提议帮她拿着苹果的时候，田双城只是回了一句“不用麻烦”就没有下文了。

        看样子真的是一个固执的孩子呢。朴智旻如此安慰着不断被拒绝的自己，从对方一开始出发就坚持要带上那堆碍事的苹果，以及后来即使跟着自己离开但也时刻保持适当距离的行为看出来，这个叫田双城的女孩并不信任他，甚至还有可能抱着极大的敌意。

        当那双没有丝毫波澜的深眸对上自己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其深重的愧疚感，仿佛女孩的淡漠与孤僻是自己造成的一样。

        很奇怪吧？明明对自己抱有那么大的疑问和不信任，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带上她的一切追随他离开这片生长了多年的土地。

        应该是很爱那位逝世多年的母亲吧——

        朴智旻只能找到这个理由了，在知道自己应该是她母系亲属的时候，田双城几乎是毫无保留地“顺从”了他。这样一个很明显习惯用淡漠等冷情绪来武装自己的孩子，连违逆不公都要经历冗长的隐忍，就算是情绪发作都时时不忘克制着······

        朴智旻倏然后悔了，后悔自己没能早一点找到她，没能早一点把她带离音庭北城这种严酷的生存环境。

        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却能带着另一个更小更弱的孩子，挣扎地活在音庭北城的角落里这么多年，朴智旻似乎能想象到这期间的艰难。

        苟延残喘，即使是个不好听的词汇，仍然可能是田双城田柾国的真实写照。

        “阿旻啊——我有罪，我真的有罪！这是我这自负又可笑的一生里，永远都清洗不掉的污迹了——”

        记忆里还残留着女人苍老又惶惑的言语，朴智旻轻轻低了低头，悄悄捏紧了拳头，倏而又放松了手指，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身很果决地走到田双城面前，对上女孩稍有疑惑的神情，他淡淡地笑了一笑：“以这样的速度，我们估计赶不上明晚的典礼了。”

        典礼？

        田双城脑子一顿，怎么也没想出典礼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朴智旻像是明白过来她的问题，依旧是微微弯翘的眉梢，一只手随意整理了一下女孩怀里的苹果包，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是我需要出席一个有点···嗯，有点重要的典礼，过来接你之前出了点事情耽搁了一些时间，如果——”

        他拍了拍田双城短发乱翘的头，装作一副很“严肃”的模样：“如果你还是继续这么不想‘麻烦’我的话，我们明晚都不一定能到达音庭南城了——”

        “南城！”

        田双城黑沉幽深的瞳仁忽然危险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到之前平静无波的眼神，朴智旻不仅不是个傻子，还是个绝顶细心的人，他没有错过女孩眼中转瞬即逝的狠厉，右手边是不宽也不窄的护城河，不紧不慢流动的冰冷河水升腾出一丝厉意，女孩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眼睫扑扇了几下。

        朴智旻倏然伸出双手抚上了田双城凉得有点发红的耳廓，不顾手掌下对方陡然僵硬的身体，他凑到双城眼前，直到看着自己的模样浮现在对方的瞳孔里，他带上一缕微不足道的恳求语气，极其认真地强调着：“阿城，既然你已经决定跟我走了，就要记得试着学习，去相信我——”

        周边的空气安静得近乎凝滞······

        睡梦中的田柾国发出了兔子一样细弱的呓语，田双城下意识收紧了双臂，把田柾国更加贴实地固定在自己的后背上，她抬头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子，这个像是从天而降的陌生表哥，也许是她的错觉，对方貌似在恳求她的信任。

        世界上哪来无缘无故的善意——

        我决定跟你走，就一定要信任你么？

        背叛的最初，哪一次不是自以为是的信任······

        理智这样冷静陈述着，她盯着朴智旻的双眸，却怎么都无法忽略其中难言的悲悯，悲天悯人，还真是高位者习以为常的姿态啊——

        同样的目光，和十一年前那个落荒而逃的人的目光，如此丑陋地重合在了一起。

        相似的地方，还有那一缕明明想要掩藏至深，却又不经意渲漏出来的愧疚——

        愧疚是一种廉价的情绪。

        那么，朴智旻为什么会对自己有愧疚？都然已经去世多年了，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才找到她？

        他想要弥补什么吗？

        像是被自己这个突然蹦出脑海的想法给震惊到了，田双城重新开始审视面前的男子，对自己迫切追随他离开这里的决定，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十五岁的年纪虽然心思沉重，却依旧不能瞒过朴智旻的眼睛。他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明明之前再三告诫过自己不要在她面前太过情绪化，但真的见到本人之后，他又实在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不自觉地泄露心思，尤其是在这么一个敏感又习惯隐忍的孩子面前，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让我们活下去。”

        田双城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的话语显得格外生硬，进入朴智旻的耳朵后在他的神经里不断延伸，像一匹疯马，驰骋着狠狠踏在他胸腔里那颗拳头大小的器官上，嘶鸣出名为尊严的存在。

        不卑不亢，是她此刻唯一能勉强的伪装。

        她需要朴智旻这样的存在。

        无关乎伦常，无关乎亲缘，无关乎过往——

        不管怎样，都需要这样的存在。

        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黑洞般贪婪阴暗的世界面前，渺小无力得太不值一提了。可是，又怎么能逃避······怎么能纵容自己堕落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