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泰亨此时正心虚地握着一只软软的小胖手，得益于身为血族的优势，他即使有些害羞也完全不会被脸红那种明显的身体语言所出卖。

        他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边正兴奋地四处张望的小女孩，最终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开口道：“熹熹啊，你···你是什么时候···到花园里的？”

        而吴熹原本正沉浸在被俊俏小哥哥牵着四处溜达的欣喜中，因为这样不仅不再有迷路的后顾之忧，还能发现金泰亨不仅不讨厌她，甚至觉得对方对她这个小豆丁还表现出一种从内而外的友好。

        于是吴熹仗着年纪小，就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拉着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哥哥四下散逛着，想着这样就能名正言顺推迟去参加那个复杂又繁琐的继承仪式了。

        看了刚才那个自大傲慢的冈格罗就能猜到，这种正式的宴会上，还不知道得遇到多少麻烦的人物，能晚一点就晚一点去参加，反正身边的泰亨哥哥是布鲁赫的成员，有了他自己总不至于因为迷路而迟到，时间还早，可以多溜达溜达。

        还没等到吴熹为自己的机智默默竖大拇指的时候，金泰亨抛出的问题就让她冷不丁怔愣了一下，随即心底就冒出不好意思的情绪，毕竟自己躺在下面那么久，倒是“一不小心”听到了金泰亨和艾德里安的全部对话，再结合之前季可欣对布鲁赫另一位纯血延嗣的缄默态度，吴熹这个机灵鬼还是大致理清了金泰亨的处境。

        她估摸着金泰亨应该是因为能力缺陷的缘故不受族人待见，但是他血统等级太高，大概某些身份不如他尊贵的小心眼儿血族背地里没少埋汰他。这会子花园又没什么其他的布鲁赫成员，所以才会被血统等级不如自己的外族肆意嘲讽。

        所以说大人什么的有的时候真让人讨厌！

        吴熹瘪了瘪小嘴，不自觉翻了一个白眼，再次抬头的瞬间已经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脸，假装害怕地小声问道：“熹熹之前就在那里睡觉的，因为胆小所以没敢离开，泰亨哥哥——”

        她忘了自己是一个血族，反而努力瞪大双眼想要挤出一两滴眼泪：“泰亨哥哥啊，你会怪熹熹么？熹熹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谈话的——”

        金泰亨原本对她偷听到那番贬低自己的对话是有些许芥蒂的，但一看到小女孩又是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他变得局促不安，连忙蹲下身子安慰性地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咧开四方嘴开始傻笑着哄着面前的人。

        “泰亨哥哥没有怪熹熹的意思哦，熹熹乖啊，不要害怕——额·····泰亨哥哥答应熹熹，永远不会责怪熹熹好不好？熹熹不要哭鼻子哦，哭鼻子会变得丑丑的。”

        果然是容易心软的好哥哥，吴熹在心里偷偷露出了小恶魔式的胜利微笑。

        趁着天色微昏，芳菲未歇，她期待满满地伸出右手，对着金泰亨的方向勾了勾小拇指，童音稚嫩：“那泰亨哥哥要和熹熹拉钩钩，说过的话不许变哦。”

        逆光下的金泰亨依旧眉清目秀，像是沾染了天边的云霞，一颦一笑间风雅韵致。

        他呆呆盯着吴熹向他伸出的小拇指，顺着看向吴熹纯真无邪的面庞，生平第一次，金泰亨感觉到了自己身为金泰亨，而不仅仅是V.Brujah的幸运。

        他短暂的十二年生命里，收到过期许，受到过冷眼，之前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却都不及这一刻吴熹对他伸出的右手。

        金泰亨当然知道对面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最起码不是一个他曾经想要的，真正温柔婉约的女孩，从她刚才挡在自己身前手执木桩的举止看来，她年纪虽幼但能力超群，不仅早熟还有可能深谙人心——

        那一瞬金泰亨收起了傻笑，反而出于宠溺温柔了眉眼，伸出手的姿态却是格外庄严肃穆。

        “好啊，泰亨哥哥和你拉钩，约定。”

        我是你的泰亨哥哥而已啊。

        管他是满面无邪，还是心机深沉——

        我不只是V.Brujah。

        永远都不会责怪你，无论你是熹熹还是Lillian.Ventrue。

        布鲁赫内廷的某处卧室里，金硕珍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越来越成熟英朗的五官，眼眸深处却是一片荒芜。

        十八年，金硕珍，你终于，还是长成了他们曾经希冀的模样。

        “十几年后，我的阿珍会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到时候就不能再赖在妈妈身边听故事了，也要开始保护我们大家啦。不过没关系哦，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阿珍都是妈妈的宝贝，妈妈会永远在你身边陪伴你的······”

        陪伴的约定，也就这么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轻得不如一片枯叶覆上土地的最后一丝呼吸。

        “金家的男人从不屈服于除了死神之外的任何存在。上帝和荣耀与你同在！金硕珍，你是家族最后的希望，你必须要活下去！”

        爷爷，当初你让我来到布鲁赫，是不是就知道我是有机会不用屈服于死神的······

        家族。责任······

        领主。责任······

        为了这些冠冕堂皇，似乎和信仰一样重要的存在，原来我已经活了十八年了。

        金硕珍的目光落在镜子里那张俊美坚刻的脸上，久久淡漠，一个恍惚，那张温润无缺的脸宛如一张完美却易碎的面具，在虚空下撕裂开可怖的伤纹。

        ——“阿珍哥，你说什么是信仰？”

        一个七岁的孩子应该回答不出来吧。

        ——“生存，平等，算得上是信仰么？”

        一个四岁的孩子为什么会问这么深奥难解的问题？

        “生存即是平等。我们每一个人只要还努力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是平等的。就像是树上的苹果一样，无论好坏，最终都将落回到大地上。这不是信仰，这只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现象。”

        原来他们说的过慧易折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那么阿珍哥是少爷，我是管家的孩子，我们是一样的么？”

        “我和你不一样的只是性别和年龄。”

        “所以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只要我们都活着，我们就是平等的。”

        是啊，只要我们活着······

        镜子前纯白的百合花枯萎了好久。

        金硕珍没有让人及时换走它。

        只因为那副没有生气、凋零殆尽的情形，像极了多年前，那人最后给予自己的眼神。

        骗子。

        她是想要传达这样的意思吧。

        金硕珍瞳仁里蓝色光芒澎湃成海洋似的凝重，右手掌心微抬，很快凭空凝练出一把锋利的银制利刃，将刀握在手里，修长的手指拂过那反光的刀刃，他在金属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被扭曲的倒影，畸形可憎，简直就是对这些年还活着的金硕珍的讽刺。

        是骗子吗？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断拷问着自己。

        只是活了十八年而已。

        十一年活在无尽的自责里，苟延残喘。

        他还是Jin.Brujah，是血族布鲁赫的领主，不出意外，他还会继续活下去，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千年——

        不平等的。

        因为我还活着，而你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我已经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所以对不起······

        金硕珍摘下了早已枯萎的百合，握在手心，连同刀刃一起紧紧握住，猩红的鲜血沿着刀的弧度和百合花的纹理，模糊地铺陈开，瑰丽而残忍。

        他的嘴唇轻轻蠕动，呢喃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一个，逃避了十一年的名字。

        每一天都奢望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此我宁愿不要这漫长无尽的永生。

        同样是夏花绚烂，你能呼吸我能微笑。青梅竹马，慧极情深，人生该有的我们一样都不缺，我们可以一起经历着所有。然而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幸运？

        哪怕不能在一起也没有关系，最起码，你也能长大，看着这方狭小的天地，或者是其他······

        今生至此，金硕珍还没有辜负过任何一个人，只是欺骗过一个孩子而已。

        谁会来追究这份自私，谁还会去审判他的罪，偶尔提起来不过都是些陈年往事罢了。

        粉嫩的樱花，橙红的火光——

        在这偷来的十八岁，真的好想她，想要哭泣的那种想念，折磨了他十一载日夜的想念。

        银刃消失，花瓣破碎，伤口了然无踪。

        镜子里的人器宇不凡，仪表超群，他是今后血族世界新兴的王者。

        从此以后，他永远是Jin.Bruj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