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斯拜伦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秘。

        音庭北城的人歆羡南城人穷奢极侈，耽于耳目之欲，渡着声色犬马的日夜。南城人却时刻敬畏着，以及极端的好奇，那几乎近在咫尺，却又高不可攀的迪斯拜伦。

        得不到的总是骚动不安。

        等到田双城真正踏上这里的土地，她所见所闻，也不过和在音庭南城经历的差不多，街上热热闹闹，各色店铺鳞次栉比，要说具体的区别，她还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田双城很早就知道迪斯拜伦的存在，却不带一丝羡慕的意味。

        这座旁人眼中“神秘”的城市，存在于她母亲鲜少追忆的过往里。

        就是在那微而可微的追忆里，迪斯拜伦，却是一座寓意不好的牢笼。

        能给对待一切事物都极尽温柔的母亲留下不好印象的地方，真的是自己之前想象的那样不近人情么？

        田双城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来到这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她不禁开始怀疑母亲对迪斯拜伦古城的判断，到底是否如她所诉说的那般，这座城的氛围严苛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忍不住撑起身子，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身旁卧着的田柾国身上，小孩睡得正熟，发出浅浅的鼾声，眉眼乖巧，一派纯真，软软的像一只小兔子。

        和许多同龄的女孩不一样，田双城对其他毛茸茸的小动物都自带忽略体质，唯有在面对自己弟弟这只人形“小兔子”的时候，一颗心才会忍不住软化片刻。

        是柾国啊——

        自己养大的，相依为命的柾国啊。

        怎样心疼都不为过的——

        属于她一个人的，弟弟，田柾国。

        她悉悉索索穿好衣服，静悄悄地趿拉上拖鞋，仔细帮柾国掖好被子后才慢慢走到窗前，伸手拉开窗帘，雨水的湿气隔着透明玻璃窗，一丝一缕地传来田双城干涸的心田上。

        这样的湿意恰好可以反衬出，梦里的那场大火，已经燃烧了多年。

        寸草难生。

        楼下是一条相对静谧的街道，可能是因为下雨天的缘故，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今天只有两三个不多的身影打着伞匆匆路过。

        伞下应该会有人的肩头被落雨沾湿吧。

        “阿城，有时候就会发现，雨水呢，真的是美好的，很美好的存在啊——”

        曾经，在音庭北城度过的哪一个雨天里，彼时已经衣衫破旧颜面染霜的母亲，对着她，或者对着她不知道的什么，呢喃出情话似的感慨。

        无从知晓了······

        怎样的往事，怎样的情怀。

        她发现柾国喜欢下雨天，因为只有下雨的时候，自己才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出门，会待在他身边哪儿也不去，姐弟俩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滂沱沱或淅淅沥沥，看别人匆忙的身影，想要听清楚雨水打湿某人肩头的声音。

        因为两相偎依，才会有偏爱的一方，才会有战栗之间更加靠近的距离。

        才会有，被爱着的知觉。

        胡思乱想的时刻，却不小心被一朵雪青色的雨伞吸引了注意力。

        她想起来，雪青色是都然最爱的颜色。

        明明是温暖如春的人，偏偏喜爱那冷清的色彩。

        眼下是暗淡的灰色街道，和悄然靠近的雪青色伞花。

        田双城的心脏蓦地跳漏了一拍，像是预见到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前倾了身子，手指不自觉附上窗框，冰凉寒意蹿上指尖，却抵消不了心头无名迸发的一点火星。

        雨伞穿越过大门，停在院子中央，落在田双城视野里，像极了母亲喜欢摆弄的丁香花——

        一秒···两秒···三秒···

        像是等待了百年尘封，泛黄的时间。

        雨伞后倾的画面，被田双城的瞳孔锁定，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播放着，耳边的雨声、风声、呼吸声，全都消失不见了，如同坠入真空。

        朴智旻的面孔出现在伞下，眉目清秀，眼波深蓝如冬日的海。

        一个眼神的交汇，极端的干涸偶遇一片浩瀚的海洋。携带来雪青色的煦风。

        朴智旻微勾嘴角，发梢悬着几粒清雨，熟悉的弧度，熟悉的感觉。

        下雨天遇见一片深海。

        水是生命之源。

        田双城突然说不出话来，尽管她想和朴智旻打个招呼——

        想喊一声······

        智旻···哥。

        田双城鼻头一酸，猝不及防的，有滚烫的液体灼烧过眼眶，不声不响，砸在手背上。

        这是一瞬间的绝望。

        是永远都走不出一场仓促往事的后遗症。

        她背过身来，定定地对上了房内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同样是一片海，静态的海洋，却分明有澎湃涛声回荡在四周。

        心上却燃烧起熊熊大火，噼里啪啦——

        还是寸草不生。

        很多年了，泪腺像是同样被烧得干涸皴裂，眼泪这种东西，都不曾如今日这般，汹涌地，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泛滥而出。

        田柾国睡得依旧香甜，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吵醒的彼得潘。

        弟弟不会长大的。

        田双城在泪眼朦胧里记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她和田柾国从充斥着白色的医院里出来，无欲无求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阳光折射在眼睛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去往田双城心底的路。

        医生冷淡到机械的声音像是魔咒一般不断在脑内循环播放，她眼神空洞，生平第三次听到了城墙坍圮的巨震。

        像是走过亿万光年浩瀚星空之后所怀有的余庆，田柾国战战兢兢，悄悄弓下身体，轻轻把头枕在姐姐的腿上。

        阳光霎那间变成了一场温热舒适的热水浴，整颗心脏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永无岛上的彼得潘。

        长不大的彼得潘。

        却是快乐的彼得潘。

        田双城怎么都止不住那可怜的泪水，她记得当初的那个自己。

        当初那个忽然低头靠近弟弟，庆幸他可以有机会一无所知，那些不堪入目的现实。

        长不大，不再是一种负担。

        何其有幸啊，她的果果，以后可以只躲在她身后就好了，不用去面对黑暗的一切。

        姐姐永远会站在他面前，只要他还需要她。

        可当初的田双城忘记了，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在这个异城的空间里，在这个平平淡淡的下雨天里，在那个人深海般让她沉溺的眼神里，她的孩提知觉，连同那些被丢在角落里腐朽好多年的心情，只在一抹雪青色下的微笑里，才会迎来了孩提的春天。

        那些可以被允许存在的纯真和胆怯，便是幻想里最怀念的春天了。

        尽管心脏上的方寸之地还在蔓延着一场大火。

        田双城忽然笑了，泪水沾湿了眼睫也不再关心，只是不由自主地笑了，浅淡的声线里蕴藏着一丝欣慰。

        久别重逢的欣慰。

        朴智旻在门外，断断续续，能够听到一门之隔的那个女孩，小小的笑声。

        她哭了。

        似乎也笑了，只是自己看不到。

        或许她没有笑。

        他淡淡地把手贴在门上，缓缓走近，一只耳朵贴上手，闭上双眼，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真挚。

        垂下的眼帘遮挡住那几欲漏下的复杂情绪。

        对不起——

        思来想去，只能说······对不起！

        田双城有点累了，她抬眼看了看依旧没有醒来的田柾国。擦干了眼泪，再次走到床边，俯视着弟弟安静的睡颜，她放低了身子，趴在床侧，细细地用目光描绘着田柾国的眉眼。

        我的彼得潘——

        请你一直这样。

        不要长大。

        不要怕——

        她轻轻打开被子一角，整个人鱼一样滑进了被窝。

        背对着田兔子，她柔化了五官线条，阖上眼帘，陷入沉眠。

        还有——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