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熙不敢相信，讷讷地説：“你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你。如果我们真的认识，为什么我对你没有印象？”

        “我们从前认识的，”他走进书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卷纸筒，他展开给她看，是一张人物素描图，纸张的边缘微微发黄，还起了毛边，看得出有些年头。

        文熙只看了一眼就失声惊喊：“是我！你怎么会有我的画像？”

        是她，只不过是小时候的她，跟姑姑收藏的那些老照片上她的样子一模一样，她不可能认不出自己来。

        “嗯，是你，这副画像是你来我家玩时我帮你画的，那时你才四岁。”

        那时，她跟着她的父亲到文爱婷家。他家就住在文爱婷的对门，文爱婷便带着她和高晓晓来他家的花园里玩。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她小小的一团，穿着粉色连衣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发髻，笑得灿若春花，眼如点漆，整个人玉雪可爱。

        他的父母和她的父亲姑姑在堂屋里喝茶聊天，院子里他的两个哥哥正在烧炭弄烧烤吃，高晓晓蹲在烤架前吃得满嘴流油，而她却像个巡逻的村长一样背着手在花园里闲逛，虽然一脸严肃的表情，但愈发圆亮的眼睛显示了她对于这个花园的喜爱。

        那时他骑在一株高大的杨桃树上一手捧着画板一手执着铅笔在画画，她站在树下抬头问他：“哥哥，你是怎么上去的？”

        他虽然才十岁，心智却已经不是同龄孩子可比，不屑于与这样的小屁孩玩，便信口胡诌：“我飞上来的。”

        她瞪圆了眼，用一种惊叹的眼神看着他：“像飞机那样飞吗？”

        一直到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晌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射到她脸上的情景，她就像一个误堕凡尘的小精灵，圆圆的眼睛，花瓣一样的小嘴，抬头仰望着他，眼里是金色的点点碎碎的阳光。

        那时他觉得这副画面很美，立即掀开之前的画纸，唰唰唰地在新的空白画纸上勾画，不一会儿就将她的身影和那片郁郁葱葱的密叶还原在画纸上。

        画好后，他抱着树干哧溜滑下来。

        她眼神崇拜，快步凑过来，自来熟地拉着他的手要跟他玩。

        后来，她又随着她父亲来了几次，他们混熟了，她常常用一种软糯的声音娇憨地喊他“路白哥哥”，跟在他屁股后头用网兜兜树上熟透的杨桃，或者挽了裤腿到池子里摸鱼，或者让他抱着她去摘树上的人参果……

        文熙觉得画面上的情景有些熟悉，但也只是熟悉，她已经记不起来那时候的事。

        她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江路白会与她相亲，为什么他会对她与众不同。

        她没有想到，在她还少不经事的时候，他竟然已经遇见了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

        只是……

        “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脸色一凛，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感到失落：“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我来找你就好。”

        文熙突然不忍看他，她比谁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也一直活在回忆里，一直在寻找回忆中的那个人。她找到后又失去了，而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

        “也许，这幅画只是你的执念，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

        就像郭御文一样，她把他放在心里那么久，即使记忆被时光切割成无数个碎片，她也舍不得遗忘，可郭御文到底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而且，即使他和江路白早就认识，即使他早熟，十岁就懂得朦胧的恋爱，可她那时才四岁啊，毛都没长齐，说他那时对她一见钟情也太扯了，难不成他有恋童癖？

        那时的她，正是父亲娇宠的年纪，不识愁滋味，天天可着劲儿吃喝玩乐，如今的她，心里早已有一角漏了洞，密密地吹着风。

        “执念，也许吧。”他冷笑了一声，“不过，文熙，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江路白将她送到大学城隔壁的那条街，她坚决要下车乘坐大学城巴士回学校。

        江路白也不勉强她，沉默地看着她下车，然后绝尘而去。

        大学城占地辽阔，学生们除了骑自行车，还可以搭乘校园穿梭巴士。

        此时是工作日，巴士只有几个人。文熙上车刷了卡，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巴士不紧不慢地校道上穿梭，两旁成排的木棉树粗壮的身影慢吞吞地往后退，树荫遮蔽之处，凉爽宜人。

        道路旁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或走路或骑着自行车，与巴士擦肩而过，只偶尔有半截的话语笑声顺风飘进车窗里。

        文熙头靠着扶手闭眼休息，她隐隐感觉昨天淋了雨，今天似乎又不舒服，也许是前阵子刚发烧，身体的抵抗力下降，才这么不经折腾。

        她听到公交车报站理工大到了，然后车门打开，有人下去，有人上来……

        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坐里面吧。”

        文熙倏然睁眼抬头，赫然看到郭御文就站在她座位前面不远处，而他的手，正扶着一个女孩子纤细的腰肢。

        郭御文也看到了她，他的神色有些震惊和意外，但那个女孩子扯了扯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时，他便将目光收了回去，然后坐下。

        那样若无其事，毫无愧意，似乎他从来没有欠她一个解释。

        文熙看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总觉得太过熟悉。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那个女孩子转头跟郭御文说话时，她才终于感觉脑袋一嗡，心脏猛地收缩，仿佛漏跳了几拍。

        那张脸，是云潇。

        文熙紧紧地掐着胸前的衣襟，仿佛要透过那些布料掐紧狂跳的心脏。

        她看着云潇巧笑倩兮，看着她跟郭御文撒娇，看着郭御文一脸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看着她娇羞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趴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有液体从她紧闭的眼角边滑下来，跌落在脚边，摔得粉碎。

        可是她没有勇气从他们身边走过下车离开，只能生生受着这折磨。

        没有担当，吃窝边草，敢做不敢认。

        呵！她的狐狸先生……竟是如此不堪。

        回到寝室，她再次病倒了，这次甚至还引发了肺炎。

        再次躺在医院里，文熙苦笑，看来今年运气不佳，这个学期连续两次进医院，注定是要破财了。

        当在病房里再一次看到江路白时，文熙已经懒得去问他怎么会出现这里，反正他一向神通广大。

        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时，她的手机震动不停，全都是云潇发来的微信。

        云潇说那天在公交车上她看见她了，她问她看到自己的男朋友跟别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她说他们现在感情很好，希望她不要去打扰他们……

        她和郭御文一样，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句解释，没有告诉她为什么。

        甚至，她还接连发了很多他们在一起时拍的照片，一起去玩的、牵手的、接吻的……

        文熙心底那残存的一丝幻想渐渐被磨灭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受到病痛的折磨，精神上还要受到云潇的凌辱，心里难受得如同被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切割。

        夜里，她又做恶梦了，海水汹涌过来瞬间淹没了她，那一刹那，她痛苦地哀声叫喊着，却没有任何人能拉她一把。

        就在熟悉的绝望袭上心头时，她感觉有温热的物体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半梦半醒间，这一份小小的温暖，让她暂时安静了下来。

        她觉得脑袋很痛很沉，不想睁开眼睛，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将一切纷扰都隔在意识外。

        江路白看着她蹙着眉继续睡去，指尖上还凝着几滴她的泪，那些液体离开她的身体后很快变得冰冷。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若有所思。

        一直睡到黄昏，护士拿了针水过来让她做雾化她才不情不愿地醒来，可是依然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无力。

        江路白帮她戴上雾化口罩，又调整好了高度，顺口问道：“一会儿想吃什么，我给买一点过来。”

        文熙瓮声瓮气：“你别管我了行吗？我不会喜欢你的。”

        江路白脸色淡然：“我早就知道了，你不需要再三强调。那么请问你喜欢谁？你的男朋友吗？别跟我说你们感情有多好，你两次生病他都没有出现，就他也配当男朋友？！”

        文熙被他说得又是难堪又是委屈。

        江路白看到她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顿时没了脾气，伸手揽过她抱在怀里。

        她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有些疑惑地将她推开一些，看了看，又重新将她抱紧。

        他不顾她的挣扎，下巴搁在她的发心低叹着说：“文熙，我承认，撬人墙角这种事我做得的确不算光明，可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无论你有没有男朋友，我都不会放手。”

        他的身体温热，眼神温柔，仿佛一张巨大的网要将她一点点收紧。

        文熙心乱如麻地拼命推他，却怎么也无法挣开他温柔的钳制。她二十年来的生活都简单直白，如今被一个如此优质的男人当面表白，即使没有感动，可心底总归是有一些虚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