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晓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市里殡仪馆大礼堂举行的，工作人员早已帮她清洗干净并化了妆，文爱婷给她穿上了一套新衣裙，仿佛只是睡着了。

        从得知消息后文爱婷哭得几度昏厥，此刻她只有一脸的麻木，噩耗传来时她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大半。

        文熙请了假，寸步都不敢离开她。

        江路白和江芷兰都过来了，他们在司仪的主持下三鞠躬，然后过来看文爱婷。该说的话之前也都说了，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指望时间能带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

        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天，文熙还是觉得恍然如梦。

        看着大堂上那幅巨大的遗照，上面的照片是高晓晓刚考上高中时照的，穿着当时流行的娃娃领棉布衫，蓝色的，像天空一样明净，扎着丸子头，笑容甜美。

        她突然想起了刚刚来到姑姑家时，晓晓就是这样一样甜美的小姑娘，说话声音糯糯的，仿佛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

        那时，晓晓手里托着一只小猪布偶，悄声对她说：“表姐，妈妈说以后你就一直住在我家里了，我好开心，小猪妹借给你玩。”

        晚上她们睡在一张床上，晓晓似乎有些兴奋，不停地翻来翻去，在黑暗中凑到她的耳多边说自己收集了多少漂亮的糖纸，说自己为了收集水浒传一百零八好汉的卡片已经偷偷吃了几箱公仔面，说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请她一起吃公仔面……

        斯人已逝，留下伤心欲绝的母亲和满堂惨白的花环，她的奶奶潘云梅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这满大堂的人，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心来吊唁她。

        门外有喧闹声传来，有保安快速冲出去处理，可文熙还是听到那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高声喊道：“高市长，听说令爱的尿检结果呈阳性，有生前吸毒的嫌疑，你能就此事说几句吗？”

        整个大堂静默了一下。

        高明两颊抽紧，面沉如水，狠狠地瞪着那名记者，朝着保安吼道：“谁把记者放进来的？快把他轰出去！”

        文熙震惊地看了一眼姑姑，发现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晓晓的照片流泪，一动不动，却没有一丝意外，似乎是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

        江路白过来拍了拍文熙的肩：“保重自己，好好照顾你姑姑。”

        他的声音很轻柔，手掌带了一些力度压在她肩头上，那抹温热隔着衣衫传到她的肌肤上，她突然感觉早已哭干的眼泪又要落下来。

        一晃眼就过去了一个星期，文爱婷除了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并没有其他的变化。照常上班、照常生活。

        文熙很担心她，想要搬到她的房子里与她同住，却被她坚决拒绝。

        好不容易盼到周末放假，文熙买了一些水果去她家里，帮她做饭、搞卫生。

        夜里，文熙在她家里留宿。

        睡得半梦半醒间，文熙听到隔壁传来一阵阵压抑的悲泣声，那声音很低，很沉，夹杂着痛苦的煎熬，仿佛一条绳子狠狠地缠在了她的心头，越缠越紧，她很快就感觉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只能咬着手掌拼命忍着，不敢发出一点的声响，不敢惊扰了那个在无法排解的悲痛中痛哭失声的母亲。

        文熙有些后悔自己以关心之名来打扰了她。姑姑那么好强，她一定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几乎无法承受这种打击，白天她要继续生活，只能在晚上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痛哭一场，缅怀她心爱的女儿。

        半个月后，A市日报惊爆出一桩新闻：副市长高明被纪检部门双规了。

        高明的政治形象一直极好，和善亲民，跟政府官员们在外面吃饭都会把吃不完的菜打包带走。A市商业大厦着火时，他是第一个到场的政府官员，看着被烧成焦炭的遇害者他当场就滚滚落泪，A市的民众对他赞誉有加，称他铁血柔情。

        据说是高明的妻子文爱婷实名向纪检委举报了他，再加上之前他们的女儿吸毒自杀，民众已经自动发挥想象力给这一家的爱恨情仇脑补了无限精彩的剧情。

        文熙每天早上去吃早餐都能在早餐店听到大家在对此事议论纷纷，她打电话，姑姑一直不接。

        因为证据确凿，高明的调查结果在一个月后就出来了，他因为贪污受贿等罪名而被正式逮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厉制裁。

        文爱婷杳无音讯，文熙放心不下，去事务所里去找她。

        她脸色平静，说：“你来了，没事就跟我去看看你姑丈。”

        文熙惴惴不安，也不敢多说什么。

        到了看守所，文熙看着看守所的大院高墙，灰白色的院墙上面还有扛着枪的狱警在巡逻，她感觉这已经十二月的太阳竟然惨白得刺目。

        文熙和文爱婷在长桌一头坐下，一会儿，狱警将高明带了过来。

        文熙乍一见高明时心里很吃惊，姑丈一向干净整洁，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胡子拉碴、衣服带着皱褶的样子，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文爱婷仔细地打量着高明，突然轻笑了一声：“看来你在里面过得很不好。”

        高明眼神怨恨地瞪了她一眼。

        文爱婷从包里掏出几张纸递过去：“这是离婚协议书，你看看，没意见就签名。”

        高明一愣，随即咬紧了腮帮子，将离婚协议书抢过去一把撕成两半。

        “无所谓，你不签，我会去法院起诉离婚，申请财产分割。你的非法所得已经被充公，我的一切财产，在得知你出轨时我已经悉数转到了朋友名下，现如今，我已经是一名穷光蛋，就等着分你这些年来的苦心积蓄了。”

        高明气得两眼血红，咬牙切齿地吼道：“文爱婷，你真是狠毒！”

        “狠毒？”文爱婷轻轻地重复一声，“你要儿子，你要养情妇，我都随你，给你自由，是你不愿意离婚的！你真的是因为爱我因为舍不得我们之间的感情才不离婚的吗？别恶心了，不如痛快承认你是舍不得这些年来我为你铺设的人脉吧？陈市长明年就退了，你想要把你职位前面的‘副’字去掉，你更舍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婚，因为会影响你的政治形象，只是你没有料到那个小婊子已经等不及要当市长夫人才闹腾得这么厉害！”

        “高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依你。可你明知道晓晓就是我的命，你为什么还要教唆她以死相逼不让我离婚？为什么还要跟她许诺说只要能让我不离婚，就会撮合她和龙西？如果不是你逼她联手对付我，她又怎么会内疚得产生那么大心理压力，大到需要吸食迷幻剂来逃避现实？如果不是吸食了过量迷幻剂，她又怎么会失足坠楼而死？如果不是看了晓晓的日记，我还不知道是你这个父亲将她一步步推向万劫不覆的深渊。”

        高明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不敢再听。

        文爱婷眼神如刀，冷冷地，一刀一刀地剜在曾经又敬又爱的丈夫身上。

        “高明，你的女儿，是被你亲手逼死的！你不是要儿子吗？那我就告诉你，从你的判决书下来那天，你的情人就去医院将你的儿子打掉了。你的母亲不是一直怨我害你没儿子怨我对这个家没有贡献吗？那我就让她看看，没有我文爱婷，她的儿子算个什么东西？她这些年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还真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贵妇了？”

        文爱婷的眼圈红了，不得不停顿一下喘了一口气。这些年，丈夫总是让她以和为贵，让她尽可能让着凶悍的婆婆，从来不会帮她说一句话。现在说出这些话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再好强的女人，都希望丈夫能在自己受了委屈时帮着自己。

        “当初如果没有我娘家出钱出力帮扶你，没有我为你奔走拉拢人脉，你又怎么会有今天？我能捧你上位，就能拉你下马。我爱过你，你不踩我的底线，我什么都可以让你。你害死晓晓，我绝不跟你善罢甘休，我不会让你踩着晓晓的尸体来继续过娇妻幼子的幸福生活，你就等着在监狱里度过惨淡的下半生吧！”

        高明抱着脑袋，文熙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抱着头的手一直在颤抖。面对着自己女儿的死，面对着妻子的指责，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一丝反省，有没有一丝后悔。

        文爱婷拉着文熙出了看守所，文熙从进去后就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一直到出了看守所她都还没反应过来。

        文爱婷突然在门口的角落蹲下来失声痛哭。稀薄的阳光洒下来，在她身前留下一块惨白的淡淡的阴影。

        文熙吓了一跳。她明白姑姑心里有多煎熬有多痛苦，刚刚经历过丧女之痛，又要亲手将真心爱过的丈夫送进监狱，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

        大概世间每一对夫妇在新婚时都想过要与对方风雨同舟、携手一生，但现实却是很多人只能有难同当，不能有福同享。彼时握着对方的手，他们也许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与目前这个亲爱的人恩断义绝，相忘于江湖。

        婚姻造就了很多相濡以沫的美好，也造就了很多反目成仇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