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熙没有想到会在食堂里遇到龙西。

        自从美美谈恋爱后，就难免顾不上她，之前两人每餐饭都要一起去食堂吃，后来就变成她一个人吃。现在她实习了，就只有周末才在学校里吃。

        龙西也看到了她，端着餐盘过来坐在她对面。

        这是高晓晓去世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文熙说不上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她看着对面的龙西，总觉得他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两人沉默地吃饭，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即使是换作班里一个普通同学突然以这么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他们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何况高晓晓与他们的关系远不是普通同学能比的。

        出了食堂，两人即将要背向而行时，龙西突然出声说：“你姑姑找过我。责问我为什么要伤害她。如果我知道……真的，如果我知道会这样，我……或许会跟她在一起。”

        文熙的眼睛红了。

        “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那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都一样，我那时却没想明白。”

        文熙垂着头不敢说话，心里有什么轰然坍塌。

        她记起那天在看守所门口，姑姑问她是否喜欢过龙西。

        她坚决地摇头。

        现如今想起来，姑姑的心里也许对她也生出了一股幽怨，怨她明知道晓晓喜欢龙西，却还跟龙西缠夹不清。

        又到了平安夜。

        文熙将最后一份复印件送到冯景星的办公室外让总助简阳送进去让他签字，看到玻璃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她频频看手表，想要快点离开。

        看到简阳出来，她正想着终于可以撤退了时，简阳出来说总经理让她进去。

        文熙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他找她是为了何事。

        冯景星看她进来，抬起头来问她现在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文熙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她，急忙低下头答话，当她说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影后时，冯景星疑惑地反问了一句：“影后？”

        “对，就是专门负责打印复印影印的影后。”

        冯景星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文熙看得呆了一下，公司里都传说冯景星温润如玉，可她见到的他总是一副疏离淡漠的样子，那副对谁都有礼的模样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个人，在人前分明戴了面具。

        冯景星合上了手中的文件，看着她说：“秘书部的李斯对你赞不绝口，打了报告上来说要给你提前转正，我调查了一下你这两个多月的表现，的确算得上可圈可点。我打算同意他的请求。”

        文熙一听激动得眼睛都发亮了。

        冯景星看她一双杏眼瞪得溜溜圆，眼里便有了一丝笑意：“刚好总助办的云卿副主管因为休产假而空下一个位子，主管徐轩要求增派人手，我想让你去顶上云卿的工作，你愿意接下这个担子吗？”

        文熙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打懵了，只知道激动地连连点头。她知道云卿休完产假后就会回归岗位，她现在是以主管助理的名义顶上云卿的工作，那可是副主管的工作范围，想想能学到很多东西，她怎么能不激动？

        只是她过于激动，竟然没有觉察到身为一个这么大的跨国集团总经理，冯景星为何机会对一个实习生的去留动向如此上心。

        冯景星的心里浮起一丝赞赏。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工作调向，说难听一点她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做着副主管的工作却领着小助理的薪水，可她却一副狂喜的样子，若不是将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作为主要目的是断然不可能有如此反应。

        看她平日的穿着打扮，在整栋大楼争奇斗艳的女同事中，着实算得上寒酸，家境想必比较贫寒，她能不计较眼前的利益看得更长远，确实不容易。

        出了公司，文熙奢侈地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文爱婷的家。

        可是当她去到那个老式小区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她再次翻开手机里那条微信语音，是文爱婷发过来的。

        姑姑的声音幽幽而悲怆：文熙，我要走了。晓晓在日记里说她想要去色达，想要去拉萨。她生前我忙着工作没有陪她去，她走了，我想完成她的心愿，带她去看看这个世界。你不要再找我，好好照顾自己，那套房子留给你。”

        文熙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起来，姑姑真的对她生了怨恨，所以将她推出了自己的生活之外。姑姑离开了，不想再见她，也不想再面对她。

        她抖着手掏出手机给江路白打电话：“江老师，你能帮我查到我姑姑在哪个机场登机吗？很急。”

        “文熙，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帮我，她就要走了，我真的很急，你帮我好不好？”

        她已经急得语无伦次。

        过了一会儿，江路白将地址给她发了过来，她飞奔下楼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往机场去。

        文熙紧紧地攥着手机，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快点。

        司机无奈地说：“现在是下班高峰啊，堵车堵得跟羊拉屎一样，你让我怎么快啊！”

        出租车好不容易以龟速爬上了立交桥，缓慢的车流才终于欢快地流动了起来。文熙看了看手机，已经接近九点半，而姑姑登机的时间是十点半。

        在她的心急如焚下，所幸最后还是赶到了机场。

        机场里的人很多，文熙到处打听飞往色达的G航站窗口的位置，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广播里也传来催促旅客登机的声音，她心里也越来越沉。

        她不停地穿行在行色匆匆的旅客之间，吃力地辨认着各种标志牌，好不容易等她狂奔到G窗口，才发现文爱婷竟然刚好过了安检门。

        文熙大喊：“姑姑，姑姑。”

        文爱婷的脚步一顿，但也只是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眼看文爱婷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文熙终于哭出声来：“姑姑，求求你，求求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直哭，一直喊着“求求你”，眼泪打湿了她的脸，又顺着脸颊滴落到地板上。她的声音凄楚而绝望。有工作人员上前来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被她一把推开。

        旁边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她。

        文爱婷听着那声音，怎么也无法再挪动脚步。

        她回头，看到文熙泪流满面地站在安检门那边。她想到惨死的女儿，想到女儿那些如花的粉红心事还没绽放就凋零，她实在无法回头去面对。

        隔着那道门，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以为文熙会追上来，可是文熙只是抹了一把眼泪，盯着她，缓缓地，缓缓地，跪在了这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

        她愕然。

        文熙弯腰朝着她磕了一个头，那声磕在坚实瓷砖地板上的闷响仿佛砸在她的心头上。

        围观的人群是那样安静，她清楚地看到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抬头看着她，眼里蒙着一层泪光，嘶哑着嗓子说：“姑姑，请你保重。”

        请你保重。

        没有解释，没有挽留。

        她知道，文熙已经明白，今日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解释没有用，被晓晓喜欢的人喜欢上，不是她的错，她也不需要解释。

        挽留也没有用，因为自己去意已决，纵使知道不是她的错，自己还是无法过了心理那一关。

        这个孩子是那样聪慧，被无情地抛下了，也不愿意再给她一丝为难。

        十二月的夜，乌云大块大块地压在天空中，没有雨，却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文熙坐在机场喷泉边的长椅上，身旁是一杯机场工作人员热心送来的热咖啡。天气很冷，她呵出来的气很快就变成了白雾，喷泉区根本没有几个人来，毕竟这里不但没有温暖的暖气，还有逼人的寒风。

        隔着玻璃，她看到一对情侣正手拉着手甜蜜蜜地拥抱在一起，还有一个父亲慈爱地将不愿意走路的儿子扛上了肩头。

        那些幸福与温馨，都与她无关。她能拥有的，只有这凛冽的寒风。

        江路白气喘吁吁寻过来时，就看到这样的文熙，她两手捧着一杯早已冷透的咖啡，眼睛盯着眼前的喷泉，一言不发。看到她身上还穿着单薄的毛衣，却不知死活地坐在风口，他气得想骂人。

        可当他看到她目光遥远飘渺，不知道透过喷泉看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心里突然就酸楚得好像吃了一颗青柠檬。这个小女孩，总是有能让他心酸得想要将她藏起来好好呵护的冲动。

        他走过去，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姑姑走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可那平静让他害怕，他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他在她身旁坐下，两人沉默以对，只听得到喷泉沙沙的声音。有水珠喷上半空，又炸裂成无数的雾气拂过他们的脸，又冷又疼。

        他刚刚还在学校的办公室加班，接到她的电话就意识到不妙，查了地址后他也立即驱车来机场。

        他想抱着她哄哄她，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表情让他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崩溃。

        天边那大片大片的乌云终于受不了相互的挤压，变成大滴大滴的雨砸了下来。

        文熙垂着头，那些雨滴砸在她的脸上，又承受不住重力缓缓滑落，她眼睛里那些好不容易收回去的液体又忍不住被勾引了出来。

        三毛说过，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每想你一次，天上就掉下一滴水，于是形成了太平洋。

        她不知道余生里是不是只能在回忆里再见到姑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这个待她如亲生的亲人。她从来没有想到离别来得这么突然，就像父亲的突然遇难，就像晓晓的突然消逝，就像姑姑的突然离去。

        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江路白本来想劝她回去，可看她眼泪混着雨从脸上掉落，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她却死命咬着唇想要忍着不要哭出声的样子，他终究还是什么都不再说，只是轻轻地将她连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他抬手抚着她的唇说：“别用力咬自己。”

        她揪着他的衣服，哭得身体一下一下地抽动，放佛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压抑悲伤，可是还是压抑不住。

        他将她搂得更紧，并不说话去惊扰她。回避并不是最好的方法，如果说痛苦是心底的一个伤口，那把脓血放掉，虽然伤疤可能一辈子都在，但将来想起来时不会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