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悬的孝帐，垂泪的素烛，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一片雪白。

        如此熟悉的情景，第一次，是父亲哀思太子故去的时候，他偎依着陆妙姝，看着哭倒在地的母妃，寻找着吟儿的身影，却是一无所获。他的心，比殡殿外呼啸的寒风还要冷，冷得他惶惶然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第二次，是先成泰帝驾崩的时候，皇祖母说，祈天殿的龙椅，他是唯一可坐之人。于是他等着，他紧紧地握着陆妙姝的手，等着不知道是成王还是败寇的那一刻。殡殿内，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声高过一声，好似擂鼓的一般。

        而今是第三次吧，他站在这里，灵台后的孝帐中，躺着的，是那个伴随他走过了在九城宫最艰难的岁月的女人。他原来以为，她是最懂他的，她是最能宽容他的。他向她倾诉对吟儿的思念的时候，她轻轻握着他的手，陪他叹息；他抱怨皇祖母为他迎娶大夏公主的时候，她试图抚开他紧锁的眉头，抚平他烦躁的心。

        于是他以为她什么都不在意了，所以新婚夜，他躲在了翊凤宫。那天晚上，是他醉了说了什么吗？为什么第二天，她的眸中，是深深的失落。迎阳门前，难道不是为了给他解围，她才不省人事的吗？他一直以为，她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人，所以，他从未曾想过去看清她。一直到，当他听到她用生命罚下的那一句诅咒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将她的心，碾碎如落花，不复春风里的娇柔俏丽了。

        楚俊衡慢慢地挪动脚步，想去孝帐那边，再看看陆妙姝。今晚，便要入殓了，他和她，从今往后，真正是阴阳相阻，人鬼殊途了。

        “姝儿，你总是想着我，所以只记得一句成王败寇，却忘了兔死狗烹了。”楚俊衡的心中，五味杂陈，接过谢灵华递来的束香点上，“我不怕你化身厉鬼，我知道你不会，我也相信安息香不是你的手脚，可是……难道你要我相信，那是吟儿的伎俩么……”

        “陛下，安心姑娘过来了，说是太皇太后请陛下过去。”谢灵华低低禀道。

        “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谢灵华的话，阻止了楚俊衡的脚步，他有瞬间的错愕。

        “应该是为着世子妃的事情吧。”谢灵华的语调，依然是波澜不惊的。

        “那太皇太后的意思呢？”

        “世子妃和世子的因缘，是先帝赐婚，所以一定要陛下的旨意，他们才能协离。单单世子的休书，是没有用的。”

        “你是说，太皇太后答应了让世子和二小姐协离？”

        楚俊衡口中的称呼变了，谢灵华知道，陆妙媛应该是可以离开了王府了，只是陆妙姝却是再也看不见了。尚记得乾正宫岁月，陆氏姐妹二人在宫中联诗斗文，评判青史台的才子文章，各种诙谐幽默，浅笑低吟，而今却都成了如烟往事。在那样的莺音燕语中，还有一个明媚的身影，那就是苏容孝的千金苏静儿，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了。

        谢灵华的思绪越飄越远，眼角也渐渐湿润了起来，他恍惚地随着皇帝走出了殡殿。

        就在楚俊衡君臣离开不久，云霄带着紫袖等人，捧着锦被香炉诸物，鱼贯进入了殡殿，早有守灵的宫人迎了上来。

        紫袖将锦被交给沁梅，细细嘱咐着如何在大殓时使用。馨语已经将香炉摆在了灵台上点燃，不一会儿，一缕青烟便袅袅升起。见素绢还捧着纸锭等物品，沁蕙忙取了铜盆过来，将纸锭放了进去，然后点燃。

        灵床上孝帐低垂，隐约可见覆在陆妙姝身上的，是一床粉色的锦被。

        “怎么不是大红色的？”云霄怔怔地问道，“她是皇帝的原配，理该用大红装裹。还有，宸妃没有孩子，子孙被由谁家拿来？”

        沁蕙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位来自异国的皇后，如何会这般熟悉本国的丧仪，只是见她神色哀凄，哪里敢问，于是低声说道：“回皇后殿下话，太皇太后的意思，有皇后殿下在，宸妃娘娘是不宜用大红色的。子孙被奉君府那边会准备的，如果帝系近支无人，那就找远支的，无论如何，总是要备好了给宸妃娘娘带走的，企盼她下辈子能够儿孙满堂。”说着，沁蕙的泪水就下来了。

        沁梅也哽咽了：“姐姐你胡说什么？难道下辈子，你还要娘娘再做女人吗？”

        “为什么不能做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云霄突然光火起来，“做女人哪里不好了？明是你们娘娘自己做错了！”

        沁梅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云霄倔强地问道：“做女人哪里好了？！殿下说的没错，私荐宫婢确实是娘娘做错了，可是殿下请细想，娘娘为什么要私荐宫婢啊？她嫁给皇帝的时候，难道就是不能生孩子的吗？娘娘就算有错，那源头也在皇帝。可如今呢？所有的罪过，都让娘娘一个人背负了，皇帝却什么都不用担当，难道不是因为娘娘是女人吗？”

        沁蕙目瞪口呆，连忙喝止：“你疯了，这样的话也是能胡说的？”

        沁梅看着沁蕙，冷笑道：“怎么就不能说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们不说就不会死了吗？横竖是要死的，你就让我说说话出口闷气怎么了？”

        “我说的是这个吗？我说的是她寻死的事情！”云霄指着灵位，愤然说道，“你听见没？连沁梅都知道，你死的是如何地不值了，你却只是执迷不悟！你自己看看吧，你死了，碍着谁了？那害你伤你的人，可有因为你的死，而损了半根毫毛的？他们连泪水都不会为你落下一滴来。是谁在为你伤心，是谁在为你落泪？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还记得你来凤宁宫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明明心里比谁都明白，怎么做出来的事情，竟能蠢到这般地步！你让亲者痛，仇者快，你让自己难言清白，你让家人难弃悲伤，你……你自己说，你这做出来的，都是什么事，什么事啊！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蠢的吗？！”

        沁梅和沁蕙再没想到云霄说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一番话，错愕之下，两人双双跪下，叩首道：“皇后殿下，是我们娘娘错了，请您息怒吧。娘娘在天之灵一定能够听到您的教诲，她下辈子一定会好好爱惜自己，不会再让殿下痛心了。”

        紫袖叹了口气，将云霄扶到一旁坐下，这才问道：“晚上就大殓了，一应事务，可都预备妥帖了？”看了看灵台上那冰冷的牌位，压下了满腹的心酸，“还有，晚上大殓，都会有谁过来殡殿里呢，奚宫监可都预备下了？”

        旁边若茜回道：“方才尚礼司常孺人来回，太皇太后年岁已高，就不过来了；淳宜太后还起不了身，也不能过来了；章顺太后娘娘会过来的，陆二小姐自然是在的。六宫的各位娘娘们都会过来，在京师的一些皇亲国戚也会过来。北辰王府……王妃娘娘说，他们就不来给二小姐添堵了。”

        “北辰王府不来人也好。”紫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下去，“那菁嫔过来么？”

        “菁嫔娘娘在侍奉太皇太后，也不来了。”

        “也好。”紫袖点点头，“我还怕她遇见华莲妃不好看呢。对了，皇帝晚上过来么？”

        “皇帝自然是来的。”紫袖说着，见铜盆中的纸锭烧得差不多了，便让人挪出去。却见门口进来一个梳着总角的女孩，一步迈进殡殿，眼泪就下来了。

        紫袖不认识这个女孩，馨语却认识，忙过来说道：“郡主殿下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尚年幼，快回去吧，不要在这里了。”

        女孩流着泪说道：“母妃说了，姝儿姐姐大殓，我们都不过来了，所以我这个时候来送送姝儿姐姐，给她上一炷香，上完了香我就走。”说着，走到灵台边，寻了三炷香，点上，然后默默祷告完，将香插在了炉中。走到沁梅身边，垂头说道，“晚上我不能过来了，你们……你们好生送走姝儿姐姐罢……就说……湘儿会想她的。”说完，抹着眼泪走了出去。

        紫袖有些诧异，馨语轻轻说道：“这是北辰王爷的女儿雁南郡主楚昭湘，我在千秋宴那天见过她，极是活泼可爱的。”说着，轻叹了一声，“一样的爹娘，怎么就生出这般天差地别的一双儿女来呢？”

        “怎么雁南郡主和北辰王世子都是王妃亲生的吗？”云霄问道。

        “是，北辰王爷没有姬妾，世子和郡主，都是王妃所生。”若巧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