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在广成子日夜精心照顾下身体恢复得飞快，她已经不甘于卧床，经常让丑娘搀扶着她行走，哪怕她看不到四周的景象，她也乐此不疲。丑娘时不时会激动的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每当这时，金玉就知道她肯定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景致。不过，幽府能有什么有趣的景致？她回忆起前世刚入幽府时的情形，才发现，这不过七百多年，记忆已经变得模糊。

        她心里一阵哀伤，七百年就忘记许多事，七千年后呢？七万年后呢？“西华，我好怕我也会记不起你的脸和眼，你的气息和声音。”

        近日来，丑娘渐渐接受了广成子的存在，也慢慢习惯了他比自己还更经常贴身照顾金玉。她完全放下芥蒂，将广成子是为自己的朋友了。

        这一日，金玉坐在门外的石台边上，对着广成子道，“等我眼睛好了，我一定要好好逛一逛幽府，听说黄河畔长满了美艳的彼岸花，还有黄泉，听说也是非常了不得的神泉呢。我当年还曾经喝过孟婆汤，我还要去见一见这个煮汤的孟婆到底长成啥模样。我们还得去找一下鬼王，我还欠他一个承诺呢。”

        金玉说完，突然感觉到广成子的沉默和凝重的气氛。她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月儿，”他沉声道，“如果你以后都无法看东西了，我愿意永远做你的眼睛，让我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好吗？”

        金玉听后愣了片刻，语气有些激动和狐疑，“你是不是想说，我永远也看不见东西了？”

        广成子沉默，他很想摇头，可否他做不到。他将她搂进怀中，沉声道，“我愿意永远做你的眼睛，我愿意永远照顾你。你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金玉没有挣扎，只是任他搂着。她只觉得浑身毫无力气，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就这样趴在他肩上轻轻的喘气。

        “我以为，七百年的黑暗总算过去了。”良久，她开口说道。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哽咽着嗓子说道，“对不起，玉儿，对不起。”

        “我没想到，从此我的世界都是黑暗的。”

        广成子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是静静的搂紧她。“我会照顾你，永远。”

        金玉将缠在她脸上的纱布一圈圈揭开，她伸手去摸两只眼，只摸到两个深深的凹痕，“眼珠子都没了呢，那得丑成啥样了呀。”

        她僵硬的手指停留在眼眶的凹痕处，“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广成子痛苦万分，悔恨万分，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他希望不曾陪她去不周山，一切就不会变成今天的局面。

        “你先出去吧，我静一静。”金玉说道，推开广成子示意他离开。广成子还杵在一旁不愿意离去，她叹了叹，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七百年都熬过来了，这点事儿算不得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广成子决绝的说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将我的眼睛给你。”

        金玉哑然，这什么鬼办法，坚决的摇摇头，“你如果这样做，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命中注定无法改变。也好，这样我就可以断去对西华的执念。我不需要再等他

        七万年了。”不，她心里喊道，她还会继续等。只是如今这副模样，终于有借口离他远远的了。王母不正希望是这样的结局吗。

        她听到有东西磕在地上，随手自己的手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握住，她猜广成子此刻跪在自己面前，听他说道，“玉儿，请让我照顾你。”

        金玉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广成子离开后，沉默了良久的金玉终于再开口，“丑娘。我的眼睛没了。以后永远都要活在黑暗之中了。怎么办？”

        金玉感觉两滴水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抬手摸了摸眼眶的凹痕，发现凹痕一片干燥，并无泪水，手背上的水滴滴滴答答的滴落，她知道是丑娘在流泪。“别哭。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看不见也没关系，反正习惯习惯慢慢就好了。”

        丑娘啊啊啊的哭得更凶了。金玉听她哭得这么凄惨，安慰了阵子发现她还没有稍缓，叹了叹由着她哭吧。

        恐怕是傍晚时分，金玉猜，这个时辰广成子都会过来照顾她用餐。她静静的坐在桌旁，听到广成子走进来的脚步声。

        “玉儿。”广成子担忧的看着她的表情，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她如同平常一般若无其事，“正饿着呢，今晚做了什么好吃的？”

        广成子掩饰着自己紧张的心情，装得淡然的语气道，“你最爱吃的碧落羹，还有幽灵果。”

        “你从哪弄来的幽灵果啊？这么罕见的东西你都找到了，真是太厉害呢。”金玉的语气轻松了几分，提到吃她总是心情好。

        “我去鬼王家后院偷偷摘了几颗。”

        金玉呵呵笑道，“当年我认识的楚恒公子可不是专做偷鸡摸狗之事的啊。”

        广成子微微上扬嘴角，淡笑道，“不可同日而语。”

        这幽灵果甚是好吃。金玉吃了两个，给丑娘留了四个。金玉忽然想起当年黎山家那颗老梨树。“成，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在这里就是任凭你使唤的，你只管说。”

        “我本打算等眼睛的伤好了后，就回凤凰山去救玄女。我找到女娲石了。”

        “你找到女娲石了？”广成子惊喜道，“怎么不早说呢，女娲石可以让死骨生肉，也可以让你的眼睛重生……”

        金玉摇摇头，“不。我不想女娲石有任何的损坏，我要将完整的女娲石给玄女为她续命重生。”

        “玉儿……”

        “我决心已定，你要是帮我，就不要劝我。”金玉坚决的语气不容他说服。

        广成子叹了叹，“好吧。”

        “你帮我修一封书信，送去给在西荒的轩羽。我不能再回凤凰山了，也不想再让轩羽和奶娃、小黑见到我这副模样。所以我会让轩羽将女娲石送去凤凰山，或者，要你替我去一趟凤凰山？”

        “不，我说了，我要寸步不离的在你身边照顾你。”

        “那只好让轩羽帮忙了，这个天界，除了你之外，我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他了。”

        “好，我待会儿会修书一封，安排个鬼驿送过去。”

        金玉嗯了声，这幽府离西荒不知多少距离，鬼驿送过去西荒怎么也得个把月了。也罢，七百年都等得起，不差这一个月。

        金玉用过晚膳后便说要休息。草草将广成子打发走后，自己上了床，蜷缩在被窝里，心里默默的流着泪。

        丑娘今日出奇的安静，非常懂事的离开了她的房间，她正好可以好好释放她的悲伤。

        广成子在自己的房间正在奋笔疾书。

        不知何时起，他发现自己无法离开金玉了。也许是七百年前天塌下那一瞬间，自己想的第一个念头是金玉的安危；也许是六百九十七年前他在一堆碎石里找到一串带血的夜明珠和半条血色长裙，他撕心裂肺的呐喊；也许是在苦苦寻找的这七百个年头，日日脑海里只有金玉的音容笑貌，已经成了他深深的执念，成了支撑他继续呼吸的理由；也许是他将神鳌岛劈碎后，在海水眼中发现她的那一瞬间的心惊动魄；也许是他将她从丑娘怀里抢过来搂住的那一刹那的安稳踏实；也许是他发现她双眼已经被他一剑割列的那阵刻骨心痛；也许是在幽府相处的每寸温馨时光；也许是当她得知自己永远无法看见的那一声剥皮刮骨般痛的轻叹……总之他知道自己无法再离开她。他就是她的眼睛。他要为她活着。

        丑娘突然出现在他的书桌前，哀伤的看着他。他将笔放下，询问她有何事。

        丑娘啊啊两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广成子以为她是来同自己确认金玉的眼睛问题，他痛苦的点头道，“玉儿真的永远也看不见了。伤她的剑是惊天神剑，是我父君贴身佩戴的神剑，可以斩天斩地斩一切牛鬼蛇神，被它伤到，除了女娲石，否则再也不可能恢复。”

        丑娘点点头，留下两行泪，她又摇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继续啊啊啊……

        广成子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疑惑的看着她，“玉儿的眼睛……”

        丑娘见他书桌上放着的笔墨和白纸，连忙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她写完后拉着他去看字，“用我的眼睛”

        丑娘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眼睛，再指了指纸上的几个字。

        “你说你要用你的眼睛来救玉儿。”

        丑娘坚定的点点头，“用我的眼睛，用我的眼睛，用我的眼睛……”她抓着笔不停的在白纸上写着。

        如果可以让她重见光明，他愿意将自己的双眼给她。但是她说如果这样，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丑娘今日如此执着，一直在重复写着这几个字，丑娘见他无动于衷，突然伸出手指往自己的眼珠里扣，一条血迹顺着她的脸颊留下，广成子大惊失色，连忙将她的手抓住，点了点头，道，“好。”

        这几日下来，金玉时不时会问他不知鬼驿将书信送到西荒了没。也许七百年后的今日轩羽已经不在西荒了呢，她差广成子去外头打听一下，广成子欣然答应了，临行前告知她，最多五日便回来，他一定会为她找到能治眼睛的神药。

        这几日金玉心情稍微好了些，丑娘时时刻刻都陪在自己身边，她努力的开口学习讲话，啊啊啊哦哦哦的不停的学着强调。金玉叹了叹，这天界本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和灵丹妙药，为何哑的还是哑，瞎的依然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