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岁，读小学五年级，就碰到了人生第一个大波，“辍学”二字毫无征兆地套在我身上，至今仍然有一种小小的紧张。

        那是一九八九年农历七月初八，太阳已经下山了，西边还残留着炫目的晚霞，东边突然跳出几颗小星星，一弯新月悄悄升起。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父亲也象爷爷一样，抱着自制的二胡，坐到院子一角的老榕树下。

        爷爷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印象中最深的部分，就是每逢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和爷爷你方拉罢我登场，拉出一曲曲只有他们听得懂的调子。

        爷爷死后，父亲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我们环绕在他身旁，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今晚，月亮已经升到树梢了，父亲却一支曲子也没有拉，母亲安排好我两个兄弟和小妹睡下，默默地坐到父亲身旁，时不时看看月光下抱着本书的我。

        风呼呼地吹，气氛有些沉闷，我也感觉到了，叫了一声“爷”，转身向回去睡觉了。

        父亲放下了二胡，向我招了招手，叫着我的乳名郑重地说：“小庚发，坐过来，咱爷俩摆谈摆谈。”

        “我？”我心里莫名其妙跳动了一下，父亲要和我摆谈？这可是太不正常了，父亲是标准的农村大男人主义，很严肃，平时和儿女是绝不废话的，今晚究竟怎么了？

        父亲点点头。

        “坐过来吧，你爷有事要和你商量。”母亲看到我有些惊诧犹豫，在一旁慈祥地补充道。

        商量？

        母亲这话更吓了我一跳，父亲要和我这个小孩子商量事情，我是该荣幸还是该惶恐？

        父命难违，我还是搬着凳子坐到父亲对面。

        “娃儿，你说人这一辈子应该怎么过？”父亲突然问道。

        真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天啊，我很小，这人生的话题也太大了吧？

        我无言以对，父亲当然也不是要我回答，不过是找个说话的由头，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就是读书、长大、成家、生娃儿，看着娃儿读书长大成家生娃儿，这辈子就算平平安安完成了。”

        “爷……”我叫了一声，父亲莫非是要我……

        父亲叹口气：“先说读书吧。你已经读到五年级，小学读完了，字认得个倒正，进城那啥就是我们农村的茅厕，不过他们男女分开，你只要分得清就可以了……”

        “不！”我一听一不对劲，我小学成绩不赖，懂得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父亲的意图我开始有了预知，我真的不敢想象那两个字，忍不住打断父亲的话，“爷，我今年已经考上了初中，我还要读书。”

        我嗍着嘴，我们红岩乡没有初中，是去蟠龙区考试的，我们发科村小学十五个同学，就我一个人考上，这不，娇傲还没保持到两个月，丧气倒先来了。

        “不行！”父亲见我胆敢顶嘴，也生气了，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心里一阵紧张，这可是要打人的节奏啊！

        我站起来，双手抱头，做好挨打的准备，然后跑出去躲，然后母亲漫山遍野叫着我的名字找我，然后回来再挨打，再跑，和父亲刚刚那个人生一辈子的循环一样。

        还好，父亲一反常态，没有起身去拿荆竹条子，倒是母亲赶紧站起来挡在我们中间，象过去一样护着我，连带她也经常代我背打。

        “都坐下吧，我不打人。”父亲对我们说，然后和气地说，“我们农村人嘛，祖祖辈辈都是头朝黄土背朝天，我们这个村子一千多人，你见过哪个靠读书考取工作了？铁饭碗都是城市人的，我们的工作就是种好庄稼，上公粮。好了，谈第二个，就是长大，我和你妈结婚那年才十六岁，再过两年，你也到年龄了，这就是第三个……”

        我越来越听不下去了，再次斗胆打断父亲的话：“爷，你们那个时代，你都可以小学读完，几十年了，你能不能让我多读点书？”

        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说，老爸，你还能不能有点长进？那时我不知道长进这个词，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父亲这次真的是发怒了，青筋毕露，显然，他也听出我的意思了。被自己的孩子鄙视，他肯定很不舒服，刚要起身，母亲却早一步抱住了我。

        “别打孩子！”母亲的语气异乎寻常地强大，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湿了我一身。

        母亲哭泣着说：“娃儿，你爷不让你读书，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幺舅家张二妹就要娶媳妇了，还差一百元办彩礼，要是我们不帮忙他们，你和小春香以后就不好说了。帮了他们，就没钱供你读书。”

        我明白了，张二妹是我二表哥，小春香是我大表姐，还比我大一岁，却是老人给我订的娃娃亲，父母为了成全我的婚事，迫不得已牺牲我的学业。

        那个小春香，我连面也没见过几次，就算见面，都是很害羞的，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我压根就没想到以后究竟和不和她结婚，现在对我来说，读书，才是我最想的一件大事。

        “妈，你让我读书好不好？”我乞求母亲，斗胆说道，“那个小……小……不成就不成吧，只要书读好了，有了工作……”

        “啪！”我话没说完，父亲一巴掌拍在木凳子上，怒斥道，“小小年纪，就想做负心汉，我们卢家人可丢不起这个脸！再说，婚姻大事，父母作主，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行了，就这么决定了，书，你必须停，媳妇，你必须娶。哦，对了，明天早点起来割草。我睡觉去了，娃他妈，你自己看着办吧。”

        父亲拂袖而去，丢下楚囚相对的我们娘俩。

        “娃，你别怪你爷，都怪我们家穷，周全不了你……”母亲揉着泪水，满脸惭愧。

        看着四十多岁就头发半白的母亲，我的心一颤，满腹委屈再也说不出来。

        “妈，我去睡了。”心情不好，我也和母亲无话好说，扔下一句话，回头向屋内走去。

        “娃……”母亲在背后弱弱地叫了一声。

        我一回头，见母亲揉着眼睛，欲言又止。

        “妈，你还有什么话？”我有些不耐烦地问。

        “那……那娃儿，你成绩好，妈也喜欢，你爷其实也想……”母亲吞吞吐吐地说，“明天，要不，我去找你幺舅，让他们家去别处想想办法。”

        “妈！”我感到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母亲还是疼爱我的，可是，只有父亲才是一家之主，父亲会同意吗？

        父亲虽然穷，却爱面子，讲信用，这我知道，他今晚和我说这事，肯定是答应幺舅了，也肯定不可能反悔，那比要他命还严重。

        不能让父亲为难，更不能难为母亲，我们姐妹弟八人，上面三个姐姐已经成家，现在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母亲这辈子已经够苦的了。

        “妈，算啦，我不读就是了。”一念及此，我硬着心肠说，不敢看母亲，掉头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躺到床上，心里开始后悔，母亲都答应替我设法了，我怎么又拒绝呢，真是傻呀！

        我们家穷，我不恨父母，却恨上了那个娃娃亲，如果不是她，我哪有今天？

        我们新寨村没有小学，读书是去邻近的发科村，走路要两个小时，我曾经立誓要好好读书，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改变我们村的教育状况。梦想还很遥远，理想却已经破灭了，难道，我真要向父母那样过一辈子？

        我不甘心！

        都是这可恨的娃娃亲！

        我在心里发誓：就算读不成书，我也决不娶小春香！

        灯也懒得点，月光洒满一地，突然想起李白的那首《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虽然没有故乡可思，可是以后，就是低头思书乡了。

        不行，我还是要读书，又想起刚刚的誓言，书读不成，又不娶小春香，那我不是亏大发了？不娶小春香可以，但书必须要读！

        明天，我就去找幺舅，退了这门娃娃亲！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敢吗？多年以后，我还在想自己小小年纪，为了读书，也是蛮拼的，只是在那个夜晚，我可是在退学和退亲两退之间打转，一夜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