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入眠，我干脆爬了起来，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亮已经偏西，把院墙角落那棵老榕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树下方，是一条小河，绕过寨子，向东流去。

        我走到树下，双手抚在树干上，不禁想起这棵老榕树的历史来。

        听父亲说，这棵榕树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了。树心是空的，下面是一根，到两丈高处分做两棵，都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再往上形成一个天然的伞盖，枝枝叶叶，密不透风，即使是雨天，也决不渗进一星半滴雨来。

        这不是一般的榕树，它可是一棵神树。

        解放前，有个地主欺负我们家，想做柜子，叫个无赖来砍树。谁知才一斧劈下去，鲜血就冒了出来，那家伙吓得目瞪口呆，悻悻然回去复命。这还没完，两个月后，他疯了，光着脚丫，四处乱跑，见到大人就作揖，连称他错了，请树神爷饶恕，见到孩子则怒目而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吓得孩子们四处乱窜；有时会去神树下磕头认罪。但树神并没放过他，又两个月，他死了，失足掉到水里，衣服全被刮掉，泛着鱼眼，惨不忍睹。

        经此事后，没人再敢觊觎老榕树了，人们开始认识到，这是一棵神树，住着一尊树神，于是，开始有人来祭拜。不管是三病两痛，旱涝蝗灾，只要求到树神，大半都得遂人愿，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不过神树能保护别人，却自身差点不保。

        解放后，接着是大烁钢铁，破除四旧，当时有个南下的公社书记，带人下乡检查工作，正好抓这个典型，他站在树下，以伟人的姿态大手一挥，命令大队支部书记：“砍了！”

        支书没法，只好吩咐民兵连长去取斧，结果民兵连长没来，却来了四五百群众，整个新寨大队起码来了一半人，有的甚至扶老携幼，倾家而出，当头的是我本家的族长，我爷爷的伯父，一个近百岁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向树下一站，十多个壮小伙自觉围成一圈，把榕树护住了。

        接着，我堂曾祖抚着白须，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公社书记面前，乞求正斧开恩，放过神树。

        公社书记愣了，没想到封建迷信残余势力竟是如此强大，如果不加扫除，D的权威何在？那时候公社领导是可以持枪的，他拨出手枪，朝天鸣放示警，群众才不敢说话了。

        支部书记无奈举起斧头，挥了几下，却是隔皮搔痒，人树无害。公社书记大怒，抢过斧头，他是军人出身，大斧一挥，颇有些力劈山兮气盖世。

        “轰！”

        大斧劈在树上，倒是没有出血，不过却晴天霹雳，暴雨倾盆而下，这一下，公社书记也吃惊了，不过他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而是威严地说：“邪树必砍，歪风必扫，鉴于今天天气不好，改日再来。”

        说着带着人走了，接着是文化大GM，一直到那场伟大的会议召开，神树都是有惊无险挺过来了。

        当然这些都是老人耳口相传下来的，我出生的时候，那场伟大的运动已经接近尾声，这些效应轰动的事故已经成为故事，至少在我有清晰记忆以来，这棵神树就是一棵普通的老榕树，虽然仍有不少人时不时来祭拜，但并没见到它显什么灵，但同样不妨碍人们对它的虔诚膜拜。

        不过今晚，我迫切希望真的有树神存在，我跪在树下，把头重重磕在树根上，祈祷着说：“树神爷，我不懂事，平时没祭拜您，还望您看我爷爷和我爷的面上，给我个机会，感化我爷，让我读书。等以后我当了老师，一定带学生来给你上香祭拜，求您了！”

        我多想神树再显一次灵，可是它却默然无语。它无语，我倒听到“吱扭”一声，抬头一看，不好，门开了，母亲扛着扁担，两头挂着水桶，走了出来。

        还好，树下是一片阴影，母亲也没想到我会在树下，我赶紧一闪身，就躲到榕树背后去了。

        母亲是去离家二百步的水井边担水的，这个距离是我前天数的，记得去年一个天麻麻亮的时候，我起来小解，看到母亲，忍不住问：“妈妈，你猜水井离我们家多少步？”

        “没数过，你娃儿问这个干什么？”母亲一愣。

        “妈妈，可是足足的两百五十步，听我爷说，我们这里离桂州省城也就三四千公里，你担了二十多年的水，恐怕去省城都可以走几个来回了吧？”

        “哎。”母亲似乎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妈，你老了，我长大了，让我来挑吧。”

        我想试试能不能担水，母亲却两手紧抓着扁担，向前紧走一步，就把我丢在背后，同时丢下的还有一句嗔爱的话：“你个娃儿，挑水这种事情哪是你做的，等你以后有了媳妇……天还没亮，快去睡吧，早上去割背草，割回来好去读书。”

        去年我只觉得母亲辛苦，而今晚我更有多了一些感触，妈妈这样辛苦，我们家还是这样穷，仅仅因为支持幺舅家娶媳妇，就要牺牲我的学业。

        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想掉下来，我不敢再站下去了，赶紧回屋。

        躺在床上，我还是睡不着，就点了灯，从枕头下掏出一本《三国演义》看了起来。父亲虽然小学都没毕业，却特别喜欢看书，虽然家境不富裕，省吃俭用，买了不少书，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都有，这些，让他成为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龙门阵”高手，但现在想来，父亲那时候读书的理想，就是为了“摆龙门阵”，这让他很有面子。

        就是这些书让我着迷，让我想多上几年的学，更想成为一名老师，可是，哎，以后就真的只能“读”，不能去上学了。

        看着看着，我终于开始犯困，抱着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有个人走到我床边，默默地注视着我，然后“呼”的一下吹灭了灯。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接着“刷”的一下，有人擦着了火柴，灯又亮了，母亲坐在我床边，似乎有些惊慌地说：“娃，你醒了？”

        “妈，你这做啥子？”我看看窗外，已经有一丝亮光透了进来。

        “我看你睡着了，还点着灯，就吹了，又担心你醒来怕……”母亲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

        “我怕啥子？”我有些不解。

        “忘了小时候你最怕黑，妈就给你一直点着灯，煤油很贵，妈等着你睡了才吹灯。妈守着你，你一醒妈就点灯……”母亲陷入一种回忆之中，也突然惊醒过来，“你现在长大了，当然是不怕了，我是担心你没上成学，怕你想不开……”

        “妈……”我忍不住扑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莫哭。”母亲抚着我的背，轻声说，“娃，我看你这样喜欢读书，妈也不舍得让你退学。刚刚和你爷说好了，就算拖钱拉帐，也要让你去读初中。”

        “妈，真的呀？”我惊喜得大叫起来，这是父母开恩，还是老榕树真的显灵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