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父亲也起床了，接着，奶奶和两个弟弟也相继起来了。

        奶奶要去赶庙会，洗完脸就走了。十二岁的二弟庚祥和十岁的三弟庚有都拿着镰刀，背着草钎*1，准备去割草。

        见我踯躅不前，二弟叫道：“大哥，走啦！”

        父亲接口道：“你大哥今天要跟我去幺舅家。”

        “啥子？”三弟不高兴了，“要去大家去，凭啥子只他去？”

        父亲眼一瞪：“多嘴，讨打！”

        两个兄弟气鼓鼓去割草了，我心里却有种难以说出的滋味，兄弟有意见倒很正常，没想到父亲真的还是同意让我读书，宁愿得罪幺舅？

        看来父亲并不是象表面那样严肃，那样无情，还是很为儿子着想的。

        泪珠在眼睛里打转，父亲回头看我傻呆呆站着，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哪。”

        刚要走，母亲追了出来，悄悄塞给我两盒饼干，那时候我们乡下，走亲逛戚，带的礼就是干饼干，父亲不喜欢这些，去哪都是空着手，所以母亲专门悄悄交代我：“饼干一定要交给你舅妈，还有这个也一起交给她。”

        我一看，是一件花格子女式衬衣，随手一提，就问：“这是你给舅妈买的衣服？也太小了吧。”

        “小娃儿，啥子事都想问个青红皂白，你交给你舅妈她就晓得了。”母亲神情怎么有点怪怪的呢？

        “你娘俩，紧倒哆嗦啥子，赶紧走了。”父亲催促道。

        母亲理了理我的衣领，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说：“去吧。到幺舅家放勤快些，不要象木桩子一样，看看外婆身体好不好，对了，这是我给她买的咳药……”

        正要走，突然对面几百远我幺姑父付全友家传来吵闹声，就在我们目瞪口呆中，一个姑娘已经跑了出来，很快就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一看，这不是我的二表姐付应情，小名叫小重香的吗？

        “娘舅，求求你救救我，我爷要打死我！”二表姐神情惊慌，语出惊人。只见她头发零乱，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显然是打得不轻。

        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很严厉，但对其他孩子却很和蔼，特别是几个姑姑家的孩子，都很敬重他，什么事都愿意找他。

        “啥子名堂，打得这么重？”父亲止住脚步，看着外侄女，脸色一变，皱眉问道。

        这时幺姑父也追了出来，手里轮着一根吹火筒，边甩动边骂着：“你个死丫头，敢不听话？你敢不嫁罗家，我就要你的命，老子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娃！”

        二表姐吓得就向父亲背后躲，幺姑父绕着父亲想继续打二表姐。

        父亲挺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棍子，严厉地说：“付全友，别在我门口打孩子，有啥子事情好好给我说清楚！”

        “啥子事？大舅，你清楚的，他放*2给罗家，人家准备发八字*3，她敢不干，前天赶场*4，和别人商量好要跑，幸好有人告诉了我，不然罗家要人没人，我脸往哪搁？”幺姑父愤愤地说。

        幺姑父曾经是我们村的民办老师，后来我姑姑死了，他要一个人照顾五个孩子，最后就没当了，但比起一般人，他也算农村的知识分子了，当然更要面子。

        哎，又是娃娃亲，那时我不懂同病相怜这个词，但看着二表姐一脸倔强的表情，并不妨碍我有这种感觉，不，比起二表姐，她敢逃跑，而我，似乎还不如她，这让我更加坚定宁可不要娃娃亲，也要读书的决心。

        既然是同病相怜，我觉得怎么也要为二表姐说几句话表示支持。

        “幺姑爹，既然表姐不喜欢，我想你强迫她嫁人也不好，强扭的……”我斗胆开了口，但语气还是弱弱的，特别说到后面那个词，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但我正努力去想时，父亲在一旁猛地咳了一声，顿时让我再也想不出来了。

        “娃儿家，少管大人的事，给我一边去！”见幺姑父脸色不悦，父亲也同样不悦，吼了我一声。

        “不是你们大人的事，是表姐的事……”

        我张张嘴，虽然是正理，却不得不强词时，蓦见父亲一把夺过幺姑父手中的吹火筒，我马上住嘴了。

        表姐，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了你了了。虽然同情表姐，但也不能把自己殃及进去吧。

        “他姑爹，你还当过老师，怎么连教育孩子都不会？”父亲也没空管我，转头对幺姑父说，“不同的孩子要用不同的方式教育，毛主席不是说要因地制宜，因材施教，有的孩子可以打服，有的只能说服，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和重香摆谈摆谈。”

        又是摆谈摆谈，昨晚才和我摆谈，今天又要和二表姐，看来父亲对摆谈已经上瘾了。

        幺姑父却被父亲说得脸色一红，强笑道：“好吧，那就麻烦她舅了。”

        幺姑父回家去了，我问父亲：“爷，你不是要我跟你去和我幺舅摆谈的吗？”

        “你幺舅那里可以缓缓，我先和重香谈。”父亲不以为然地说，然后让二表姐跟他进家去。

        “娃他爹，他幺舅那里，要是我们不能帮忙，也要早点讲，人家才好去别处想办法。”母亲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这时才开口道。

        “我看他还连他表姐的事情都想管，真是长大了，有本事就自己去你幺舅家谈吧，只要你幺舅理解你不怪我，我就供你读书。”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转身招呼二表姐回家去了。

        “你这叫啥子话，娃儿哪能办得到？”母亲有些不满，嘟哝着说，奈何父亲已经进家了。

        看着母亲无奈的表情，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一句话就冲了出来：“去就去，妈，只要你们让我读书，再难的事情我也要做！”

        幺舅和大舅都在邻村发科小学教书，都是民办老师。大舅张元明是我的老师，至于幺舅张元亮，虽然不是，但我相信他还是会理解支持一个孩子想读书的理想的，决不会因为我父母不能支持他们家娶亲而生气。

        母亲摇摇头说：“娃，妈懂你的想法，也晓得你太想读书了，但你哪能给你舅讲得清楚。算了，还是明天让你爷和你去吧。”

        “妈，我真的行的，你放心好了，我走了。”我抱着母亲给的一大包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溜烟跑了。

        注1：草钎，一种背草的工具，一根棍子，头是尖的，根部绑有一根绳子捆草，两根带子上肩。

        注2：放，贵州乡下口语，就是许配。

        注3：发八字，就是交换生辰八字，相当于城里订婚。

        注4：赶场，就是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