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舅家在发科村，从我家下半坡，过一条河，还要爬一座大山，翻过山，在山峦之上，就看到了我就读的发科小学，光到小学就需要一个多小时，还要走十多里，才能到他们的寨子。

        想到小学岁月已经结束了，甚至以后学能不能上都不一定，我专门进学校的寨子走了一趟，站到学校面前，小小的我，也竟然感慨万千。

        这原是是一栋五间屋的茅草房，集体时代曾经开过一至五年级的课，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很多老师走了或者不做了，只剩下我大舅和幺舅两个民办老师，于是，也同样只剩下两间可以利用的屋子，其他三间屋子屋顶片草不存，还有几根梁孤悬其上，分外凄然。

        二十年后，发科村和我们新寨村合并为新发村，小学重建，为此我还写了一首《沁园春》词——

        “弹指飞歌，旧梦重回，二十多年。忆校舍荒凉，危房草建；凄清课桌，破椅石填。瑟瑟秋风，潇潇夏雨，猎猎隆冬着意寒。当时泪，渐风干日化，都付昨天。

        而今忆苦思甜，赏无限风光锦绣传。看现代楼房，红旗飘荡；远程教育，趣味盈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朗朗书声开校园。少立志，当争分夺秒，快马加鞭。”

        这样的兴致都是未来，在当时，我扶着紧闭的木门，心里却是一阵阵感伤，儿不嫌母丑，生不怨校寒，就是这样破烂的学校，也承载着我五年最美好的小学时光，而未来，能不能继续上学，依然是未知之数。

        “卢凤池，你在干什么？”

        正在我自伤自艾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侧头一看，原来是我小学的同学吴大勇，是学校所在地发科一组的，他牵着一头牛，从学校背后走了出来。

        “我……我去我幺舅家，从这里过。”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心里有些害怕，这吴大勇的父亲是发科村村长吴仕民，经常欺负我们这些外村的孩子。

        我抬脚想走，吴大勇已经把牛栓在一棵树上，快步走到我的面前，语气有些不善地说：“等着，我问你一个事。我们考初中，就你一个人考上，你告诉我，我们老师是你大舅，是不是他帮你做的题目？”

        “你……你胡扯！”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发科小学考初中，十五个同学只我一个人考取，娇傲是娇傲，那时的我可没想到因此也拉了仇恨。

        吴大勇比我大两岁，壮得象牛，学习成绩不好，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本事一直不小，他盯着我，得意洋洋地说：“如何？你看你，脸都红了，被我说中了吧？”

        “我忙赶路，不和你说了。”我急匆匆地说，然后车身便向走，和这个多年后我才知道可以归纳为混混一类的家伙明辨是非，那是根本没用的。

        一阵刺痛，我的手忽然被扭到背后，不用说，就知道是他的杰作，我吃痛叫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只要你答应，我就放开你。”吴大勇笑嘻嘻地说，但手上的劲一点也没松下。

        “什么事？哎呀，你轻点，我手都要被你扭断了。”我大叫着。

        “本来过两天我爹准备去找你爹的，今天正好让我碰到你，我就说了吧，你家反正也没钱供你读书，把你的这个名额让给我吧。”吴大勇说。

        “不行！”

        我一听火了，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地说，老子——我好不容易取上，你家伙想抢我的名额？

        “我说行就行。”吴大勇嚣张地说，手上继续加劲，我感觉手都要断了，急切间，突然想到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舌战群儒，我为何不能舌战这狗东西，和他比武力，那我肯定是死定了！

        大脑转了一下，我问道：“考取初中是我的名字，就算我想让也不行啊！”

        “那不用你管，我爹有的是办法。”吴大勇的声音透露着无比的得意，听我似乎愿意让，他手上的劲也松了下来，趁此机会，我一用力，就把自己的手夺了回来，然后撒腿就跑。

        跑了十多步，还没人追上来，我有些奇怪了，心想这家伙竟然在发慈悲，不追我了？

        刚要回头看一下，吴大勇那讨厌的声音已经响在我背后：“想耍赖，你以为你跑得脱吗？不信你再跑，跑到前面那棵椿树那里，我再追你。”

        前面大概五十步就是一棵高大的椿树，这家伙不但欺人太甚，还有恃无恐，可是人家有本钱，我除了跑，没有别的能耐对付他。

        我不敢说话，只有拼命跑。

        风呼呼地吹，我呼呼地跑，气喘吁吁也不敢停步，奈何母亲整了个布搭子拴在我肩上，一点也不方便，眼看刚刚跑到那棵椿树，搭子忽然被一根树丫挂住了，一不小心，摔了个狗——我都不好意思说了，反正摔倒在地，脸上全是泥巴。

        这还没算玩，正在我想爬起来时，一只臭脚踩在我背上，吴大勇得意地说：“你看你，是不是很倒霉，连天都帮我？这回别怪我欺负你了哈。”

        我努力挣了几下，那只脚比手劲还大，根本挣不脱，观音菩萨啊，有人这样欺负我，你到底管不管？我们家树神爷，你看到你的孩子受辱了吗？

        我心里只能念着观音菩萨和树神，可其实我也知道这没用，可是要我让出这初中的名额，这和要我命有什么区别，整个红岩乡考取初中的也才五个人呢？

        “让不让名额？”吴大勇恶狠狠地问道。

        我沉默着，不说话。

        “让不让？”声音更是凶恶。

        “不让！”我倔强地回道。

        “我踩死你！”吴大勇火了，突然纵身跳了起来，双脚狠狠地落在我的背上，一时间，我感觉身体都快被踩扁了，心脏也要碎了，痛得我有一种仰天痛哭的感觉。

        老天，这也太欺负人了不是？

        “你让不让？”吴大勇边踩边问。

        “我死也不让！”我继续倔强地回答，但我还是双手护住头，担心他把我脑袋踩开花，至于背部嘛，踩就踩吧，死不了人，过一会应该会有人路过。

        “那老子就踩死你！”

        吴大勇继续踩，我继续忍耐。踩了一会，似乎也把我没辙了，他松开了脚，正在我暗自高兴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抓着我背上的搭子，把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倒了出来，看到那件花格子衬衣时，他怪笑起来：“我晓得了，这是给小春香的衣服吧？这样土不拉唧的东西也好意思拿！”

        “给我！”我叫着，合身扑过去，准备抢那衣服。

        吴大勇随意一歪，就让开了我，接着把衣服往地上一扔，再接着一只脚踩了上来，那件衣服顿时五颜六泥，不复衣形了。

        “你、你、你！”我指着吴大勇，感觉嘴唇发抖，“你也太欺负人了！”

        “我欺负你怎么样？”衣服在破碎，我的心在滴血，吴大勇继续踩着衣服，继续欺负我，“我不光欺负你，还要欺负你婆娘小春香，我要抢她做我婆娘，气死你！”

        那时候我们农村人孩子把娃娃亲直接叫婆娘，虽然我并不认可小春香一定会成为我婆娘，但我也不认可她以后成为吴大勇的。

        “你妈的逼，老子和你拼了！”我感觉一阵热血直冲脑门，虽然明知打不过他，我也顾不上了，我一下子扑了上去，一低头，狠狠咬住他的一个手指头。

        “啊！”吴大勇痛叫起来，另一只手用力击打着我的头，“你敢咬我，我打死你！”

        我不能说话，一说话他的手指就挣脱，我就遭殃了，于是，我人有用力地咬。

        “放开你的嘴，啊啊，妈妈哟，好痛呀！啊啊，卢凤池，我求求你，不要再咬了！”

        吴大勇竟然哭了起来，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兴奋，你狗东西也有求我的时候！我能够放嘴吗？不行！如果放开，他肯定要打死我！箭在弦上，牙在指上，只能咬下，不能松口。

        感觉牙齿碰到硬硬的东西，不用说，我也知道是骨头了，我开始犹豫，难道真要把他手指咬断吗？这个也太……反正，我还是有些不敢。咬断手容易，但这里是他们寨子，恐怕，我前面到不了幺舅家，后面回不了家，吴大勇家会把我打伤打残废！

        说真的，我确实不敢咬断他的手，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还好，吴大勇肯定不知道我的想法，看我这样凶残，肯定害怕我真的咬断他的手，哭着央求道：“卢凤池，求求你，别咬了，我叫大爷行不行？大爷，以后我再也不敢欺负你了！你的名额，我也不要了！你快放开嘴巴，我服你了！”

        我借这个台阶，就放开了嘴巴，一抹嘴，嘴巴上全是血。

        嘴巴是放开了，但我身子都在发抖，接下来应该是我挨打的时候了，奇怪的是，吴大勇只顾捏着伤指听嚎叫哭泣，根本没看我。

        再下一分钟，他握住伤指，一转身，向寨子跑去，连牛也不管了。

        真是奇怪了，这家伙竟然这样轻松就放过我了！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弱的怕凶的，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这家伙见我玩得这么狠，才不敢和我拼命呢。

        可是，现在的我，可一点也不敢大意，说不准这家伙回去叫人呢，我才不会傻傻地等着，我也得赶紧跑。

        跑了两步，回头看看那件全无衣形的衬衣，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这件衣服，怎么也得花了母亲十好几块钱吧，这就这么作废了，伤心啊！

        再送舅妈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扔了也可惜，我回头捡了起来，小心地藏在路旁一丛荆棘中，想着回来的时候再收回家，洗洗，还可以穿嘛。

        还有大半散落一地的饼干，更不能扔了，我可是一年也吃不上几块。

        我捡起饼干，把干净的装进盒子，沾了泥，擦擦，放到嘴里，味道美极了！

        正品味着，突然看到后面走来一群人，完蛋了，肯定是吴大勇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