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断送一生憔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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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称:《落花人独立》
作者:东轩墨舞
字数:3552
更新时间:2019-12-16 16:59:12
明佑樘十七年,时值寒冬,关外侵肌裂骨的冽冽朔风刮起漫地败叶,争如贴地蝴蝶般忽旋忽转、忽飞忽落。四野萧条荒凉,原本郁郁葱茏的翠柳被吹得干枯,原本昂昂挺拔的绿杨也泛出黄土的色调来。
一座崚嶒突兀的大山冷峻的矗立眼前。裸露的巉岩峭石尖如刀剑,壁立的峦幕峰嶂直抵云霄。在崔嵬嵯峨的山顶是人工开凿的几十丈平台,筑建着森严峥嵘、威然屹立的一座大殿。
大殿画栋雕甍,气势磅礴,殿檐正中是红底金字的一块牌匾,写着极其醒目的三个大字:无情殿
殿边一碑巨大的条状青石上凿刻着龙飞凤舞的四句诗:
“天下无物似情浓,情至深外若无情。一足踏情飞升去,人间空余两袖风。”
两旁各有配殿,修缮的亦是宏伟壮观。
此时天蒙蒙未亮,犹如黄昏般阴沉,一位少妇跪在殿前,不知是由于风寒刺骨还是罗衣单薄,她不住的瑟瑟发抖。额前的秀发不时被疾风掠起,她澄清见底的眼窝里蓄满了清泪,却极力忍住啜泣,只狠狠咬住下唇,直咬得嘴唇青紫渗出血滴。——这是个圈套,少妇清醒了,她终于明白自己被暗算了!
仿佛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心有余悸:三更时分,巡夜的辉儿慌慌张张的跑来禀告,山上闯入刺客,圆月五堂堂主林泉被打成重伤。自己吩咐即刻封山,合帮人马出动,不许走了刺客!待赶到林泉的住处,他痛得在地上翻滚,呻吟不止,伤势的确相当严重。自己与辉儿将他抬上床,辉儿去请大夫,自己就以内力为他疗伤,就当她的手挨到他的背时,两人的衣衫同时碎裂,两人大吃一惊,——几乎与此同时,房门被撞开了,一对赤裸的男女登时毫无遮掩的暴露在许多人眼前。
当然,也暴露在他的眼前。少妇心里一凉,她知道,这下子完了。
重伤的林泉扑到门前:“帮主,您别误会,夫人在替我疗伤,……”男人恶狠狠的一脚踢开林泉,怒吼道:“疗伤就不穿衣服么?”林泉费力的爬回他的脚下,鲜血顺口角流下,“请……您相信我,帮主,更……要相信夫人,我们没……”
男人飞起一脚,大吼:“滚!混帐东西!枉我一直将你当作弟兄,枉我把你当作心肝儿!你们,”他用颤抖的手点指少妇,“——你们这对狗男女,”他重重一挥手,心头一酸,滚下泪来:“给我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你们,给我滚!”一语未毕,他痛哭失声。就在这时,明日五堂堂主杨琼推门而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但林泉是个老实人,杨琼劝道:“帮主暂且息怒,且听他们解释。”
林泉以头触壁,额上的鲜血淌流如注。杨琼慌忙扶起他,急道:“你这又何必!有事只管说,这里必有隐情!”林泉伏地大哭:“可惜帮主听不进去!林泉死不足惜,可恨我连累了夫人,帮主,”他抬头望向男人,“林泉情愿一死,但求帮主放过夫人!”
男人抬起目光射向她,她知道他愤怒了,她可以感受到他那极力压抑的、冲天的怒火。“啸天,我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我并不知情……”少妇无力的辩解。她知道他的脾气,她也知道说什么都没用,最后只得摇摇头,闭口不言。
偏这次,男人很想听她的解释,见她竟而无语,不亚于火上浇油。林泉爬行到男人膝前:“帮主,我一死抵过,还不成么?我们真的……,对了,夫人已下令封山,只需捉到刺客,自会真相大白!”男人无声一哼,内心已然同意。
天近五更,兵丁禀报,搜山三次,一无所获,刺客不翼而飞或可说,根本没有刺客!林泉呆了,喃喃道:“不可能!你胡说,明明有人将我打伤,你竟……”男人重重一哼,粗暴的打断:“你还有何话说?来人,将他关押起来!”
少妇深陷在痴茫中,浑然无觉,再抬头时,旁边已三五成群的立了许多人,有的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有的彼此叹息的摇头,有的欲言又止神情紧张,有的则怔怔的一时瞧着少妇,一时探头探脑的往殿内瞧去。
殿内黑黢黢鸦雀无声,须得仔细观瞧,方能发现厚重的圣座上,那个男人石像般圆睁着怒目、紧闭着双唇决然端坐。眼中射出灼烫沸滚的光,怔怔的直视跪妇,仿佛要把她视的雪化、视的灰飞、视的虚无。
时间就此凝滞。
突然,一声婴儿啼哭破空传来。崎岖的石径上狂奔来一位少女,她身着藕色长裙,长发散在脑后,怀抱着婴儿,哭喊道:“夫人,夫人!”
少妇的泪眼里登时焕出神采,猛的起身,飞快的向少女迎去。少女奔跑逾疾,冷不防脚下一软,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婴儿脱手而出,少女尖叫一声,却见少妇往前鹰扑,牢牢的抱住孩子。少女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少妇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痴痴的,痴痴的盯着孩子,仿佛要在这一瞬间看出几年、几十年的遍数来。孩子的眼角含有泪滴,张着小嘴含糊不清的叫嚷着。少妇大滴大滴的落下泪来,却仍极力的忍住悲声。或许她害怕哭出的悲情连同痛彻心肺的疼爱喷薄而出一泻千里,会令听到的人回肠九曲。
长发少女见此情景不由悲泣,回身奔至殿内的圣座前“扑通”跪倒,不住的叩头:“帮主!事情还没查清楚,求您莫要撵走夫人,霜儿还这么小,怎么能没有娘哪!——帮主,夫人没做对不起您的事,秋韵敢以性命担保,夫人不是那样人,林泉也不是那样人!呵……呵……您竟不相信夫人么?老天爷哪,您可怜可怜夫人吧!可怜的霜儿……。”
男子灼烫的眼神渐渐冷漠,冷漠的如同侵肌裂肤的凛风;男子的脸渐渐板起,板得如同崚嶒突兀的参天峭石。冷漠的眼神、板起的脸连同整个身躯,都化作石雕铁塑。
整个大殿充斥着冷涩和死寂,只有少女的嚎哭声在回旋。少女不停的叩头,不停的哀求,泪水如断线珍珠般不住洒落。庄严空旷的殿内,回旋着少女的泣求:“……霜儿只有一岁啊,她还小,您真狠心让霜儿无依无靠、没着没落么?求您看在霜儿的份上,留下夫人!——多可怜,多可怜呀!”她一挺身趴到男子脚下,抓住他的双腿猛力的摇晃,“夫人没做对不起您的事,她是冰清玉洁的,帮主啊——呜……呜……您的心竟是石头做的么,怎的比铁还硬!她娘儿俩一个嗷嗷待哺,一个含冤不白,你只管无情无义的撵了夫人,也不想想,让人怎么往下活?……帮主!留——留下夫人吧!”
又过了很久,石像仍是石像。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无力,慢慢的变得低沉,低沉的仿佛是从深深地狱中传出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少妇悄然立在她的身后,开口道:“秋韵,不用再求了,没用的。”言语中一股凄怆悲凉。
殿外也传来众人的祈求:“帮主,夫人对咱们真得很好,请留下夫人!咱们相信她的清白!”少妇抬起苍白憔悴的脸,直直的瞧着圣座上的男子,眼神显出绝望。她竟是位绝世佳丽,虽然浑身微颤面有泪痕,虽然双唇青紫且有齿痕血迹,也遮掩不住令人一见倾心的美丽。她将婴儿轻轻的交给少女,道:“秋韵,霜儿全托付你了,望你看在姐妹情分上,代我好好的照顾她。——我,走了!”说罢,抬脚朝外走去。
秋韵慌忙拽住少妇裙角,哭道:“您再求求帮主,他不会真正赶你走的!”说完,又朝男子哀求。
少妇的心揪作一团,却没有走,——或许在她的心底,亦是盼望圣座上的男子回心转意开口留她的。少妇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听得见秋韵的嘶哑声,婴儿又哭叫了,一时间,大殿内的哀求声、哭叫声和殿外的狂风声、喊叫声旋响在一处。
男人右手的中指似乎动了动,嘴唇也似乎动了动,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石雕终于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又纹丝不动了。
少妇倏然闭上双睛,一行清泪缓缓淌下,她倒底绝望了,猛的疾步向外走去,只想着尽快离开这石雕的世界,离开这无情的山峰!
秋韵怀抱着婴儿追了出来,边跑边大喊:“夫人!夫人——!”
殿外众人慌忙跪倒大声哀求:“帮主,别赶走夫人!”有的人随后追了几步,却想追夫人是没用的,还得先求帮主开恩,遂又回来大声疾呼。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眼睁睁看着两道美丽的身影在寸草皆无的、光秃秃的山石间奔走,越来越远,大殿内依然鸦雀无声。众人的喊声越来越无力,到最后只听见秋韵叫夫人的声音。
“夫人,等等,等等!——”在山脚,少妇终于驻足停步。片刻之后,秋韵气喘吁吁的赶到,气息尚未喘匀便道:“夫,夫人,这事却从何说起?唉!”她打个咳声,惨颜道:“真是祸从天降。可您要去哪里啊?!”
少妇摇摇头,抬手理了一理齐齐整整的鬓发,望着黄昏般晨霭氤氲的山顶,道:“我也不晓得。”秋韵道:“您干嘛不求求帮主呢?”少妇凄然一笑道:“求?我与他做了两年的夫妻,他竟不相信我的为人,即如此,我又何必求呢?一场夫妻,平日里说尽山盟海誓、坚贞情浓,这时候宁信人谗言挑拨有心诬陷,便狠心撵我,我又复何言?”
秋韵道:“那现在可如何是好?”说着递过一个布包,道:“秋韵只有这些体已钱,您留着防身!”少妇摇头,轻轻地抱过孩子。孩子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睛,嘻嘻笑了。少妇心头一酸,低头吻孩子的眼睛,吻孩子的小脸,孩子欢喜的吱吱喳喳的雀叫。
少妇道:“霜儿,我的霜儿,要成……没娘的孩子啦……”一语未毕,泪水夺眶而出。孩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也“哇”的一声大哭。少妇用脸紧紧贴着孩子的脸抽泣了半响,才抬起头来。看着女儿挂满泪珠的小脸,少妇自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极尽温柔极尽悉心的替女儿拭擦。在这样温柔的试擦中透露出无可比拟其深厚的母爱。之后,她顺手将素怕塞进女儿怀中,道:“霜儿,娘的心肝,娘的心肝……”猛一转身腾空而去,任凭秋韵喊叫,任凭婴儿啼哭,再没有转回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