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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小说名称:《一代帝女》 作者:淡妆浓抹 字数:5132 更新时间:2016-06-24 13:52:09
     今年的梅雨季节还未到,临安城便整日细雨缠绵。城外的春草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将远郊的山峦染上了一层清爽的淡绿。

        一支泛着新芽的柳条若有若无地随风划过一座新冢,又顺路轻抚了一下跪在冢前的白衣男子的脸,吹弹可破的肌肤马上留下微微泛红的浅痕,男子却一动未动。

        雨丝虽细,奈何他已在此地从日出跪到了西斜,轻薄的白衣长衫早已被雨水打透,勾勒出他单薄的身体曲线。长发一绺绺紧贴在脸上,似被雨水冲出的沟壑。

        官道上从临安城里出来的担着担赶着空马车的商贩逐渐稀疏,偶尔有几个从北部逃荒过来的流民加紧了脚步,似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好在明日凌晨为自己谋到个能糊口的差事。

        每个人都对这个跪在道边的人视若无睹,偶尔有人回头,也许是早上便在这里经过见过他的进城的农民,却也仅是回头而已。

        在这样的乱世,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本是平常之事,麻木了这个时代人的神经,没有人会对他人的悲伤过多关注,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悲伤。

        这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冢,原本墓碑上该刻上的应该是她柔福或者静善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里埋着的却是燕离。

        燕离,这个名字再次在她心头划过的时候,柔福以为原已痛到麻木的心又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多年前她便死在金国那苦寒之地了吧?

        如果没有她,她又怎么一个人穿越这乱世来到这个相对安宁又富庶的地方,在她兄长的庇佑下享了这几年的富贵?

        金人的铁蹄,山贼的长刀,旅途的艰险,漫长的逃亡生涯,她一次次替她挡过风刀霜箭,这一次她却用她的死换来了她的生,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如果燕离有九条命的话,也全部替换给了她……

        燕离,燕离,你叫柔福以后怎么在这世间独活下去?

        皇兄为什么不让自己死,他凭什么自作主张让燕离替了她?

        他救不出父皇,是因为金人强大,她不恨他;他接不回桓皇兄,是因为那会危及他的皇位,她也能够体谅,甚至他赐她死,她都能原谅他的迫不得已,可是她独独不能原谅的是他让燕离代她死,那根本比要了她的命还要让她痛不欲生。

        痛,痛到极致的时候就没有感觉了,就像她现在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一样。

        如今的她,不是柔福,不是静善,根本就是一个没有身份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皇兄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她要怎么才能活下来?就算是活下来,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暮色四合,官道上已经没有了过往的路人,一身男子打扮的柔福试着挪动了一下左腿,因为跪了一天,麻木到失去知觉而没有成功,咬着牙尝试了多次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转了身顺着冢的朝向冲着北方再次跪了下来。

        面向北方的柔福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对不起了,父皇,当年在五国城的时候,她答应他哪怕赵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要匡复大宋山河,对不起了,桓皇兄,她原本以为只要她逃回来就能将他救出,如今,她负了所有人,更弄丢了自己的身份,她无法再继续苟且在这个世上。

        缓缓地起身,边走向冢旁的那棵柳树,边抽出腰间的丝绦,绕着柳树仔细端详了一圈,选定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踮起脚用力的将丝绦甩起搭了上去,没有丝毫迟疑地将丝绦打了个死结,从附近费力地搬来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切准备就绪,柔福竟有一种即将要解脱的轻松。

        那就这样吧,就算她力量再渺小,渺小到改变不了任何事,至少她还有能力左右自己的生命,现在,她要行使这个权利了,她选择结束它。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垂下,闭上双眼用力踢开了那块石头……

        一切都是那样简单,痛苦不会很长,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些选择这条路,这样燕离是不是会活下来,也不用和她的兄长先后为了她赴死,还有,那个虽然自己不爱,却陪伴了她几年的驸马一家。

        一切都结束了,飘飘渺渺间,柔福觉得自己也许马上就可以见到父皇和母妃的时候,一股温暖而夹杂着淡淡清香的空气被送进胸腔,她忍不住剧烈地咳了出来,本已模糊到黑暗的视线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眼前一张年轻英俊却不乏刚毅的脸正在对着她的脸伏下来,就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柔福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然而就算是用尽了全力,她的力量还是过于微弱,事实是她只是将他的脸推开了那么一点,他的鼻尖几乎还要贴着她的。大量的空气接连不断地涌进了胸腔,柔福忍不住更加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张俊脸很识相地离开了她,退到安全距离以外,然后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待柔福意识恢复,看清周围的环境,自己仍然躺在燕离的冢旁边,而那条丝绦已经被扯成两段散落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的胸腔内涌起了怒气。

        死一次那么容易吗?他有什么资格破坏她的“好事”,或者说他有什么权利左右自己的生死,怎么弄到最后,自己连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柔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身上的狼狈,她捡起那两段丝绦,这是唯一的工具,她不能就这么舍了,打个结下次还可以用的,然后看都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转身朝临安城相反的方向走去。

        刚迈出不到两步,柔福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紧紧地扯住了,她不得不回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虽然天色昏暗,但还远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更何况他的锦衣家仆已经在他身边支起了灯笼。

        那是一张足以照亮周围黑暗的脸,它的光芒不在于那似乎是被造物主精心雕刻出来的完美线条,也不在于他那细长眼睛浓密睫毛下仿佛能洞穿人心思的锐利眼神,他无疑是年轻的,可是那年轻的脸上却是一副看透世事的早熟表情,或者说,是一种强力散发出的自信和没有道理的年少轻狂。

        柔福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她不喜欢这种表情,因为他的表情和这个大环境太格格不入了。

        她的家她的国刚刚遭遇过奇耻大辱,她的兄长躲在原本是自家江山的角落里歌舞升平,放眼现在整个宋廷,人人一副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麻木神态,即便是那些清醒而不肯服输的国之栋梁,他们更多显现出来的也是忧愤和焦虑。

        所有的人都在苟且偷生,他从哪里来的这种高调的自信,这表情和那些不知道亡国恨而仍在唱着后庭花的商女一样让人觉得没心没肺,在举国皆耻辱的前提下,他的表情显得那么刺目。简言之,他的那种朝阳的神情绝对不适合出现在目前这种夕阳的环境中。

        或者说,和他相比,柔福更加感觉自己的落魄。

        “适才若非在下为公子度气,公子早就死了,怎么?不感谢一下吗?”男子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里没有责怪,声音浑厚而温润,和他的相貌很般配。

        “在下并没有请求公子相救。”柔福哑着嗓子回道,因为方才被勒了一下,现在还有些哑,正好不用刻意去粗着嗓子模仿男声了。

        “可是在下救了,公子总要报答一下吧。”男子拉着她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动,语气里的坚持似乎带上了一抹挑衅的味道。

        柔福此时无心和他纠缠,用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去摸到了一个荷包,她一把扯下来递给了那个男子。“在下身无长物,仅有这些,若公子不嫌弃,权当报答。”

        男子盯着柔福的眼睛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又递还给柔福,“这些只是废纸而已。”

        送她出宫的宦官在她离开之前给了她一些交子,这些只是在宋统治区内可以通行的纸币,确实,以现在的局势,这种纸币可以通行的区域范围越来越小了。

        柔福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触碰到颈间悬挂的一枚血玉的心形吊坠,那是在她及笄那年父皇赵佶夸她的书法和他的最像而奖励她的,当年她从金国逃回的时候赵构就是凭借这个确认了她的身份。

        既然身份已失,这个信物也就失去了意义,如今父皇不在了,自己马上也要去见父皇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了,这幅皮囊都可以抛下,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儿?

        柔福微微用力,将那坠子连着细细的金链一并扯了下来,只是稍迟疑了一下便再次递了出去。

        男子这次饶有兴趣的接过,借着灯笼的光端详了一下,便收入袖中,却并不放手。

        柔福面色微愠,“怎么,公子救人一命只为了回报吗?”

        男子的一侧唇角微微翘起,“不仅是为了回报,更要等值的回报,难道公子的命只等同于这么一个劳什子的价值?”

        柔福苦笑了一下,“也许还不如这个有价值。”这便是生生的自嘲了,说这话的时候落寞之色溢于言表。交出了它,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她和赵家有任何的关系了。

        “公子既是被在下救起,那么公子的价值便要由在下衡量才是,如此,在下也不为难公子,在下自北方而来,姓颜名亮,字元功,初来乍到,对临安甚是陌生,亟需一名向导指引,等在下事毕,你我两不相欠,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临安为上,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临安,柔福的神色大变,那个之前还是她可以呼风唤雨的繁华之地,如今已经成了她的死地,为了助她逃出,燕离已经搭上了性命,奉命将她转移出城外的宦官告诉她,以后千万不要再回临安城,最好去一个没有人见过她的地方,这也是皇兄赵构的意思。

        以前她是长公主,每逢重大节庆,总要参加宫里的各种宴席,因此这临安城里的大部分达官贵人内命妇们几乎都认得她,如果被韦氏的党羽认出,那岂还有命在?赵构费尽心力骗过韦太后使出的这个金蝉脱壳之计也就付之东流,她倒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再次落到韦太后的手里,这样燕离的牺牲便毫无意义,于是……

        她果断地拒绝:“在下对临安并不熟悉,恕难从命。”用力的试图挣脱颜亮的控制,目光中是无法动摇的决绝,身体却因为颜亮提到的这个要求和想到了燕离的死而不可抑制的战栗起来。

        颜亮似乎发现了她的异样,微微眯起了眼,脸上现出不耐的神色,柔福的心往下一沉,但他却突然松开了她,径自走向几步外停着的那辆豪华马车。

        柔福转身欲离去,却被那个提着灯笼的家仆拦住,“请公子上车。”这个家仆身形高大魁梧不输颜亮,面目清秀,器宇轩昂,只是同颜亮相比少了几分天生的贵气,即便如此,这样的人物也很难让人将其视作家仆。

        柔福本欲拒绝,奈何看此家仆架势,她很难走得脱,转念一想,此地距外城北门还有二十几里路,就算赶到,城门业已关闭,只要不逼她马上进城,漫漫长夜总有机会逃脱。

        这样想来,便顺从地在这个家仆的指引下走向了颜亮的马车。

        站在马车前,柔福略微皱眉,一个车夫,一个家仆,还有这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公子,若是从北方而来,这么豪华的马车是怎么逃过一波波山贼抢匪的觊觎而安然到达此地的?就算这三个人再武艺高强,这一路而来也不太可能如此从容吧?

        宋退守东南偏安一隅之后,金并没有实力完全控制北方的广大地区,所以他们扶植了一个傀儡的大齐政权来代行统治,但是这个政权的覆盖能力也有限,所以北方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宋、辽的遗民,来自西北的党项人,傀儡的大齐政权和金的势力交杂在一起,社会动乱不堪,战乱让很多人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和家园,很多人成了山野强盗,柔福从北方逃过来怎能不知这一路的艰险。

        就算这些都不在他们的话下,柔福突然想起刚刚签订的绍兴和议的内容。因为绍兴和议是秦桧主持签订的,里面有很多不平等的条款,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尽管宋金两国划淮水为界,但是南方宋的臣民可以去北方,而北方金的臣民却不可以到宋这边来,战争时期,人口的多寡成为能否取胜的关键,所以这就保证了金的人口不流失。

        如果两国的商人想要进行贸易,只能在边境的榷场进行,所以颜亮说他从北方来,他是怎么穿越两国的边境而不被当做叛国者抓回去的?

        站在马车前,种种疑问涌上了柔福的心头,虽然她已在宋失去了身份,但这毕竟还是赵家的江山,如果他真的是金或者西夏的细作,就算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又怎么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离去?

        正犹豫着,马车门被从里面推开,颜亮对着她伸出了一只手,柔福无奈,只得自行登上了马车,略侧身避开了那只手。

        马车里的宽大舒适程度丝毫不逊于外部的豪华。柔福微微讶异,当年父皇微服出巡的马车也不过是此等规格,软榻,书案,书架,取暖的炉,俨然一间暖阁一般,因柔福的衣服还未干,所以站在马车之中不知如何自处。

        颜亮对着她指了下铺着厚厚熊皮的软榻,柔福也没客气,在软榻上坐下,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方才那个家仆进来为暖炉填了碳,颜亮将其推到了柔福身边,柔福早已被雨水浸湿又被凉风吹得麻木的身体终于体会到了一丝暖意,她微微朝向暖炉挪动了一下,双臂本能地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此时马车已在行进之中,颜亮却突然敲了敲马车壁,马车旋即停了下来。柔福还是没有睁眼。

        少顷,一摞布料放到了她的手上,柔福睁开了眼,茫然地看到颜亮那张英挺的脸近在咫尺,她刚要将头转开去,他却作势要跳下马车。

        “饶是南方气候温暖,此时乍暖还寒,你又穿的如此单薄,夜风已起,如若染上伤寒恶疾,于我于你,岂非得不偿失?”说完跳下马车,在外面将车门关了起来。

        柔福捧着那华贵的云锦衣料,手指缓缓划过上面的纹路,既然不能马上死,不如活的舒服一点,于是便坦然的换上了这套干净温暖却也让她浑身不自在的男装。

        当颜亮再次上车见到她的时候,忍不出笑出声来。

        他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仿佛一个巨大的口袋,似乎要将小小的她埋在里面似的,越发显得她身材的娇小柔弱。

        柔福被他笑得尴尬,略显别扭地偏过头,轻轻撩起一侧车窗的纱帘缓解局促,尽管此时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还未知公子高姓大名?”颜亮再次在他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里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书,目光却从书页移到柔福的脸上,似漫不经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