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事后必有重谢
-
小说名称:《一代帝女》
作者:淡妆浓抹
字数:6005
更新时间:2016-06-24 13:56:43
“颜公子……”就在颜亮即将出门的那一刻,柔福叫住了他。
颜亮回头。
“不知道驸马的尸首是谁……”柔福迟疑着小声问道。
“在下已经命人厚葬了,请放心。”颜亮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颜公子为何?”柔福大惊,因驸马被抄家,又株连了九族,所以柔福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好歹夫妻一场,总不能看着他这么曝尸在外的,若不是今天小二说起,这个颜亮恐怕还不知道高世荣是谁,却做了这样的事?
“同肖公子一样,只是仰慕公主夫妇德行而已,不足挂齿。”说完轻笑着离开了柔福的房间。留下柔福在房间里发愣,她还没排除对他是细作的怀疑,可他却又做出这种事情来,倒叫她不知怎样面对他才好了。
夜太漫长,柔福无法自抑地去想生命中的一些人一些事,想到因她而牺牲的那些鲜活的生命,想到那么多人在她的世界里来了又走,曾经繁华过也落魄过,悲伤便如潮水般汹涌不可阻挡,辗转反侧了一夜,却因在最后想到了萍水相逢的颜亮而踏实了下来。
这样一来,和无尽的夜相比,白日的时光便好过多了。
颜亮说是要柔福给她做向导,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再说柔福就算是在临安住了几年,作为一个公主,也只能是深居简出,不可能整日抛头露面地出去跑,所以对这临安城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并不熟稔,比颜亮这个远道来的强不了多少。
而颜亮自从住进这丰乐楼,出手之阔绰大方马上便尽人皆知,哪用他吩咐,店小二们自是每日卖力地向他推荐各色去处以赚取小费,不出两日,连卖古董首饰各色特产的牙侩都找上了门,这临安城的各色高档店铺听说了这么个主儿之后也纷纷推出了上门服务,是以颜亮的房间整日各色人等进出,好不热闹。
开始颜亮来者不拒,让他们从中赚了大笔的佣金,后来被弄得出不去门,也烦了,是以这一天天还没亮就来敲柔福的门,约了她出去闲逛散心。
柔福因刑场晕倒之后,本来就伤了的元气更是又伤了几分,所以这几日闭门不出,整日卧床休息,没事就捧着本书消遣,身体倒也养了个八九不离十,正闷得不知如何是好,是以颜亮一邀她出门,虽然担心会被人认出,但是想着这市井之中,见过她的毕竟是少数,也就没有顾虑,跟着颜亮出了门。
人群果真是缓解负面情绪的好去处,柔福长这么大都没有这么自由自在地在街上闲逛过,这样的生活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就算这天下再大,城市再繁华,她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又哪里能体会得到,以前逃难的时候虽然也是自由身,但并不比此时。
是以柔福左顾右盼,对市井的新奇之物也是目不转睛,颜亮不由得来了一句:“难道肖公子也是第一次来临安?”
“啊?非,非也,颜公子何出此言?”此时柔福正对着街边一对关扑的买卖双方看得仔细,听颜亮如此问,一脸恍惚地面对他。
颜亮笑着摇了摇头,“在下说笑,肖公子不必当真,可是对这关扑有兴致?”说着在这个摊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卖各种小物件的杂货摊子,东西可买可关扑。关扑是宋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内容,宋朝将元旦、冬至、寒食三天专门放假来供市民上街关扑,官府还特意将一些大的皇家场所提供出来供关扑之用,靖康之变后,宋廷南迁,可是这项传统倒是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关扑,说白了,其实就是一项赌博活动,只是赌的是物资,几乎是任何拿出来卖的物品都可以供关扑。卖家提出一个关扑的价格,比如两文钱关扑一次,买家交了钱就可以有机会得到这个摊位的任何物品。关扑的过程也极简单,规定好铜板的背面为大,关扑的人能连续投掷出五个大便可赢走他看中的物品,只需交两文钱的关扑钱就好。
对很多人来说,关扑凭借的运气因素要远大过实力,买家只是图个消遣或者是便宜,对卖家来说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发财之路,据说有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秀才,偶然得到一尾大鱼,拿到市场上来供人关扑,竟然凭着这条鱼赚到了第一桶金,继而发家致了富,而作为参与关扑的买家,因关扑而倾家荡产的也不是没有。
眼见着摊位前这个买家已经为了个胭脂盒抓耳挠腮地倾囊而出了,还是没关扑到,他扔出去的钱已经远远大于这个胭脂盒的价值了。
“看大官人相貌不凡,必定也是吉人天相,何不来关扑几次试个手气?”店家看到颜亮有意也极为热心地招呼着。
颜亮在这看了半晌,对于关扑的规则算是弄清楚了,于是伸手排出个铜板,对着柔福:“想要什么,说。”
以往在汴京时,桓皇兄曾经拉着她在乞巧节那天出门见识过这个,但毕竟是没有亲身参与过,如今颜亮这么问她,柔福眼睛在那货摊上扫了一圈,手指了一串檀木香珠。
颜亮二话没说,连掷了五次,全部为大,于是,那个价值不下一两银子的檀木香珠就归柔福所有了。
眼看着店家的脸色就变了。
可是颜亮的兴致却被勾了起来,赌博是会上瘾的,哪有赌徒在赢的时候甘愿退出?
不出片刻,柔福面前便堆满了形形色色的颜亮赢来的东西,因为颜亮从未失手,所以店家中途还修改了规则,换成另一面为大,可是不管怎么改,颜亮都能赢,是以到最后店家面无血色地宣布他要收摊了。
这时,颜亮和柔福的身边已经围了好些人,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颜亮是如何上演这奇迹的,他每赢到一样物件,周围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柔福拉了拉颜亮,示意他可以见好就收了,颜亮微微笑着看了眼对他怒目相向的店家,从那堆东西里拣出柔福最开始要的檀木香珠,拉过柔福的一只胳膊,将她的袖子往上褪了褪,柔福白皙纤细的手腕便裸露了出来,柔福本能地缩了缩手,却徒劳,颜亮盯着她手腕的眼睛眯了眯,接着不容置疑地将那串香珠套了上去。
柔福的脸瞬间就红了半边,好在颜亮并没有注意她。他又随手在赢的那堆物件里翻了翻,拿起一柄精巧的镶着红宝石的金丝匕首递给柔福,“这个拿着防身。”又将之前那个买家关扑了半天不中的胭脂盒取出来递给了早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废柴买家,将剩下的赢来的这大堆物品退还给了卖家,又丢给他个银锞子,便径自引着柔福扬长而去。
身后响起店家一叠声的感谢声,还有围观众人的掌声。
颜亮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摇着扇子继续往前走。
柔福则在他旁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肖公子,你再这样看在下,在下会误以为你有断袖之癖的。”颜亮忽然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对着柔福说道。
柔福“啊”了一声,忙别过目光,接着便听到颜亮清亮而洒脱的笑声。
意识到他在开玩笑,柔福吸了口气故作正经道:“颜公子貌似对这类奇技淫巧很擅长,以前经常关扑吧?”
“非也,今日也是头一次接触此道。”颜亮摇了摇扇子,继而转过头对着柔福一脸得意地问:“是不是觉得我很乐善好施?”
柔福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问的,就算是方才他那样子很有那么点仗义疏财的味道,可是这赌博来的东西就算退回去也称不上乐善好施吧,于是柔福毫不犹豫地泼了盆冷水上去,“在下觉得颜公子很纨绔子弟。”
听她这么说,颜亮一点也不着恼,反而笑得越发畅快,“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你快说说,我哪里纨绔?”
柔福本意是报复他方才调笑她,他这么一较真不得不继续下去,想了想:“正经人家的上进公子哥,哪个不是终日苦读圣贤书,以求图个功名,就算是那不上进的,也会约三五知己边游湖边唱和几句,图个风雅趣致,哪有……”又看了看颜亮:“哪有在大街上和那市井闲人一道关扑的?”
柔福说罢颜亮拊掌大笑,“说的好说的好,看来在下这纨绔子弟的名算是担定了。”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惹得柔福想不侧目都不行,哪有被人家说成纨绔子弟还这么开心的,又不是什么好词。
两个人正说笑着往前走,行至一条大街的转角处,突然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拦在了他们面前。
“请颜公子留步。”其中一个微微抱拳冲着颜亮说道。
“何事?”颜亮敛了笑容,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家公子刚刚得知颜公子擅长关扑,是以今晚想请颜公子帮个忙,事后必有重谢。”
“我不认识你家公子。”颜亮皱着眉回绝道。
“我家公子和颜公子有过几面之缘,颜公子这几日在丰乐楼里出手之阔绰已经满城尽知,昨晚我家公子也在丰乐楼饮宴,也许公子没有注意罢了。”
柔福刚刚还纳闷怎么这家丁知道颜亮的身份,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释然了,虽然这几日她都在房间里养病,可是也听说了颜亮的光辉事迹。
这丰乐楼到了晚上达官贵人云集,只是因为这里有名声响彻临安的第一歌伎云霓的表演,不仅如此,这临安城里响当当的叫得出名字的名妓还有歌舞伎,也有很多云集于此,陪宴助兴,那日他们用早餐的大堂一到夜晚便会变成不折不扣的销金窟。
颜亮也邀请过她晚上一同消遣,都被柔福拒绝,但是托那多嘴店小二的福,每夜颜亮又打赏了多少巨款,享用了几个姑娘,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再加之这来丰乐楼里消遣的都不是常人,所以颜亮的迅速出名也不算是意外。
“你家公子到底是谁?”颜亮口气里流露出不耐烦。
“我家公子乃太后娘娘的亲侄孙,韦衙内是也。”另一个家丁边说边对着天抱了抱拳,声音和表情全部都透着目空一切。
韦太后?听到这个名字,柔福心里一震,脸色微变了变,那无处不在的恐惧又袭了上来,好容易培养起来的逛街的兴致也迅速地消弭于无形。
“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他的?”颜亮收了折扇,背起了手。
“我家公子想请颜公子帮他关扑。”家仆答道。
“何物?”
“云霓姑娘。”此言一出,四下无言。
这个关节柔福是知道的。因这云霓姑娘色艺双绝,所以这临安城内打她主意的人自是不少,也正是因为如此,云霓不敢厚此薄彼,也为了自保,订了一个规矩,这个规矩让所有试图买下她的人都前仆后继,却又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绝望。
那就是,她只接受关扑,而她就是这关扑之物,关扑的规则也和普通关扑不同,必须要连续掷出十个大,也就是十个铜板的背面才算赢,谁赢了谁就可以得到她,自这个规矩订下以来,还没有人能连续掷出十个背面。
这韦衙内垂涎云霓已久,今日颜亮在关扑摊子上露了一手,围观的人那么多,难保不传到韦衙内的耳中。
“怎么样,颜公子意下如何,我家公子说了,这事要是成了,颜公子要什么给什么。”一个家丁看到自报出他家韦衙内的名号后,颜亮客气了一些,口气也有底气了许多,似乎此事已成,就等着回去领赏了一般。
柔福稍嫌忐忑地看向颜亮,如果他不答应,这事闹大,难免将自己牵连进去,而颜亮又看不出表情。
“回去告诉你们公子,晚上丰乐楼见。”颜亮手一挥,示意家丁让开。
“是,这就回去禀告我家公子。”两个家丁对视了一眼喜滋滋地离开。
柔福转身要往回丰乐楼的方向走,颜亮将手在她身前一拦,“怎么这就回去,时间还早着呢?”
柔福诧异地看向他,难得他还有心思闲逛,可是看他一脸泰然,兴致一点不减,也只得跟着他。
过了这个街角便是临安城有名的书铺一条街,书铺不只是卖书,还承担编辑、装订、印制的业务,是以这条街算是临安城里文化气息最浓的地方,来往进出的客人也多以读书人居多。
柔福本以为颜亮可能对这里不太感兴趣,没想到他脚步一刻不停地就走进了一家书铺,这还不算,随意在铺子里扫过一眼,就留下住处的地址,让书铺把新书都送到丰乐楼去,并且每种还不止要一本。
出了一家书铺,进了另一家,又是重复这一过程,等到了第四家书铺的时候,书铺的掌柜已经乐颠颠地站在门口候着了。
柔福有些看不下去了,就在颜亮指点着要哪些书的时候,柔福在他耳边来了一句:“颜公子要这些书回去做装饰用吗?”
颜亮手里正翻着一本书,听到这话,淡淡地扫了柔福一眼:“在肖公子眼里,在下就这么不学无术?”
柔福愣了下,想起在马车里,他那宽大马车的一半都被书占据,并且,只要他在马车里,就是在看书,才想到自己的话有些刻薄了,便歉然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大官人,小店有一样好东西,不知道大官人可有兴趣一览?”书铺掌柜见颜亮颇似个识货之人,爱书如命,多金且舍得在书籍上投入,站在他身边半晌没有出声的他低声说道。
“哦?”颜亮双眉一挑,“不妨拿出来给在下一观。”
掌柜一挑帘子进了内室,不一会郑而重之地捧着一个细长的锦盒走了出来。
颜亮迎了上去。
掌柜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捧出了一个卷起的纸筒,柔福马上明白是一幅字。
因书铺承担的功能比较多,书铺的掌柜大部分对文化作品鉴赏的功力极深,而这又是临安城里有名的书铺,不太可能卖赝品砸了招牌,应该是一幅名家的字,因赵佶喜好搜集天下的名家作品,所以柔福对这类物品并不稀奇。
随着掌柜缓缓地将纸筒铺开,柔福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到别处去了,她的呼吸渐渐开始急促,如果不是她的眼泪已经流干,恐怕此时泪水早就模糊了视线。
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字体舒展挺拔瘦削而润泽,这不是父皇的字又是谁的,父皇自创的瘦金体名满天下,她整个少女时代都在模仿,又怎么会看错。
都说见字如面见字如面,眼见着这出自他笔下的字迹,想象着他在挥毫泼墨时节的心境和神态,柔福直觉似有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自己的心脏,痛得她无法喘息。
“柳三变的《八声甘州》,不错,这字倒是别有一番风骨,只是这词的意境忒颓唐了些。”颜亮捏着下巴点评道。
“大官人请看这落款。”掌柜的稍稍指点了下。
颜亮目光落到下方,眸色一闪,在抬头的时候便换上了一幅严肃而疑惑的神态,“赵佶?那个差点亡国的老皇帝的墨宝?”
“正是出自先道君皇帝之手。”掌柜答道。
颜亮盯着这字看了一晌,“要价几何?”目光没有丝毫移动地问道。
“如大官人有心,在下愿以一万两银出让。”
一万两,这个价格让柔福的心里填上了一层深重的绝望,如今,父皇的字就在这里,她多想买回来做个念想,可是,这个价格在过去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今她已经一文不名了,颜亮也不见得会舍得花一万两吧,所以柔福能做的就是紧紧地盯着这幅字,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眼眼都是哀伤。
颜亮倒是没对这个价格质疑,他快速地思忖了下,“我怎么能确认这是真迹?”
“大官人可知先道君皇帝宠爱一个叫李师师的妓女?”书铺老板问道。
颜亮点了点头,柔福暗地叹气,这点事弄得天下皆知的。
“这幅字就是先道君皇帝送给李师师的,靖康二年之后,据说这李师师流落民间,日子颇艰难,便变卖了此墨宝,也是几经辗转才流落到小人手里的。”
颜亮盯着这幅字不说话,似在辨别书铺老板的话,也似在盘算这字到底值不值一万两,他猛然间转过头看向柔福,柔福没防备,她如饥似渴地盯着这幅字的样子便分毫不差地落到了颜亮的眼里,他的眼里闪过一抹疑问,柔福忙低垂了眼眸。
颜亮又将目光移回到字上,却问柔福道:“以肖公子之见,这字可是真迹?”
“这字确实……”柔福刚要回答,却突然顿住,意识到什么似的忙改了口,“颜公子说笑了,在下才疏学浅,未曾有幸得见先帝墨宝,怎知真假?”说完出了一头的冷汗,其实她多想告诉颜亮这是真的,然后怂恿他买下,这样,她没准也有机会能再看几眼。
颜亮又拿起他方才翻到一半的书,掌柜的见多识广,知道颜亮这是没兴趣,便也不说什么,依旧小心地将这幅字卷起,柔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掌柜的动作,直到最后一行字也消失在了卷筒之中。
掌柜的将字收入锦盒,正想着放回去,颜亮突然头也不抬地发话:“这幅字我要了,就这个价格吧。”
从书铺里出来,颜亮手里多了个锦盒,其他的书都是掌柜的派人去给送到下榻处,唯独这幅字因为贵重,所以颜亮准备亲自拿回去,刚到了门外,颜亮突然将那锦盒往柔福怀里一揣,“怪碍事的,肖公子帮我收着可好?”虽是询问的语气,可是字已经递了过来。
柔福慌忙接住,然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眼眶猛地一酸,觉得怀里的东西似有千斤那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