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是没有过好时光。

        阿米蒂奇司铎想着，神父寮里没有空调，在施行完最后一场洗礼后换上便服，薄薄的衬衫也让他忍不住流汗。

        离开教堂的时候阿米蒂奇司铎已经穿戴好整齐的西装三件套，打车去往筠达南部。

        筠达也是座不夜城，但和北部的金衍却是两个世界，一个拥有科技和金融，而另一个则拥有生活。

        但阿米蒂奇司铎此行的目的和这两者都没有关系，他要去筠达南部的一个小教堂给那儿附近几个分教区的牧师讲道。

        几根姜红色的头发散落在额前，阿米蒂奇捋了一下。

        那些好时光，苏望采带他去高级餐厅，圣马克修道院——基督教史上第一座修道院，他们甚至一起站在达尔文号的舰桥上看那些奇异的星星，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行星带。

        其实那些只是碎石，在太空中看起来却格外耀眼。

        只是苏望采话不多，她乐于在太空邮轮上的观赏区上喝着红茶看星星，姿态永远端庄，神情淡漠得如同白纸。

        但也偶有吐露心迹的时刻，苏望采喝着茶，对他说：“你看，那颗中子星旁的采矿船，是我的，我有钱。但也有无尽的孤独。这么多次，这么多时间，我却一直一个人。”

        后来，阿米蒂奇每每回想起这一刻，他都知道，自己永远也抓不住这个女人。她的眼睛里的孤独像京华北方冬日的大雪，绵绵不绝。

        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中子星，在肉眼可见的不远处——如用科学方法丈量的话足足有几十公里远，漆白色的采矿飞船，在中子星的某个点处打井钻洞，远远望去寂静无声，有如苏望采的眼瞳般孤寂。

        阿米蒂奇转过头，看见她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

        小小的一枚金戒指是几亿年前两颗巨大的星星碰撞后，经历了遥远的难以想象的空间，最终落到她手上，这是微如蜉蝣般的人类同一颗星星间的缘分。

        只要火山爆发就可以形成钻石，而要中子星互撞才能形成黄金，从这个角度讲，黄金才代表永恒。

        阿米蒂奇也疑惑过，分明只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像白发苍苍的老人。

        只是那些好时光啊，在后来的日子里被渐渐磨平遗忘，她的淡漠成了导火索。

        阿米蒂奇司铎坐在车上，黑色的车身像只轻盈的燕子滑到小教堂门口。

        拿好教义，推门下车。

        “司铎大人。”一位已经等在门口的穿着牧师袍的女人向阿米蒂奇屈身致意。

        阿米蒂奇定睛一看，顿时无名怒火窜了上来：“木于心！”

        木于心微笑：“阿米蒂奇。”

        “你想做什么，这儿可什么都没有！”

        “你放心，有什么事情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次保证你可以甩锅甩得一干二净。”

        阿米蒂奇叹气：“这一个星期你去哪儿了。”

        “阿尔斯泰星。”

        阿米蒂奇眉头一跳，那儿荒凉得很，一没人口二没资源，周边连颗超新星都没有，永恒的暗夜之地：“去那儿做什么。”

        “秘密。”木于心眨眨眼。

        “看在我们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的面子上，我警告你一下，你最好别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躲着点，鹿樾在赏金猎人市场上对你进行通缉了。”

        “黑市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木于心好奇地问。

        阿米蒂奇脸色一沉：“与你无关。”

        木于心把阿米蒂奇往教堂里领，边说道：“你和苏望采有过一段，不简单。”

        “和你有什么关系。”阿米蒂奇白眼一翻。

        “好奇。不知道和她那样的人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感觉，还有她当时知不知道你是神父？”语气里满是恶意和嘲讽。

        能有什么感觉？谈恋爱的感觉呗。

        浓情蜜意是没有的，卿卿我我也是没有的，苏望采不喜别人触碰她，情话说得也不多。

        此时此刻，通缉木于心的鹿樾在办公室内喝着咖啡，处理着火星殖民基地上的一出矿难事件，火大地发现养着的那群律师像一群废物。

        联帮刚刚出台的保险业条例明确规定了公司必须要为高危作业的人员购买人身安全险，那群蠢货竟然忘了。

        现在即将面临高达两亿的罚款。

        下午他得出席新闻发布会，为此事件做出必要的声明，股价不能再跌了。

        章颂言给鹿樾端来热气腾腾的红茶，被他皱着眉骂着这什么鬼东西轰出去了。

        这分明是他自己买下的茶园。

        章颂言关上门，对古子季说道：“你去给他弄杯咖啡，星巴克的，越难喝越好。”

        于是鹿樾只能喝着星巴克的咖啡办公。加了三倍糖浆。

        其实鹿樾只是看到这茶叶难受，脑中横亘着一周前他被米琪扶着回去，一抬眼苏望采坐在那里喝茶。

        有什么好喝的。鹿樾禁不住腹诽。

        那一瞬间他被吓得腿软，差点又顺势跪了下去。

        其实他和苏望采，也不是没有过温情的时光。

        鹿樾到苏家一年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苏望采。她用挑剔的眼神对他从头到尾表示了鄙夷，但当天晚上，她送了他一张三天以后的在国家大剧院上演的舞台剧《麦克白》的票，算作示好。

        遗憾的是第二天，饰演麦克白夫人的那位国宝级女演员因突发脑溢血死亡。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地球人能靠卡拉OK，莎士比亚和炸鸡统治全宇宙。自从星联成立一百多年来，输出最成功的娱乐方式就是卡拉OK，而在银河系上演次数最多的剧目便是《麦克白》。

        “林娇，请客人喝茶。”苏望采看了看两个人，表情空白地说道。

        林娇在桌旁添了张椅子，为两个人倒茶。

        鹿樾坐下来，安静地喝了几口水，看见苏望采脖子上墨绿色的丝巾，前段时间他买来想讨她欢心却送给绿柚的那条。

        衬着苏望采纤细的脖颈煞是好看。

        “谢谢。”米琪局促地坐下来，学着鹿樾的样子喝茶。

        “米琪是吧？有点记不太清了，我最近记性不太好。”苏望采说。

        鹿樾手一抖，差点把水洒出来，她从哪知道米琪的？入职仅仅一天半，她的情报网到底有多厉害？

        米琪点头：“是的。”

        “你和鹿樾关系不错。”

        “还……还好。”米琪眼角有点抽抽，认识才两天，如果这叫关系不错的话。

        茶杯在手中沉甸甸的，上好的骨瓷，正宗景德镇产出，在红炉内用八百度的高温烧制而成。

        虽然现代化的技术早已可以流水线批量生产，但手工定制永远为人痴迷，高昂的成本也让手工技术成为有钱人的专属。

        鹿樾买的Stefano Ricci的那套茶具，高端全手工制作，一套抵得上米琪半年的薪水，仅仅被用来讨人欢心。

        米琪摸着手中的杯子，温润的触感，茶水的温度让人留恋。而一旁的苏望采，戴着礼服手套，手指仅仅握着杯柄，接触不到杯壁，给人冷冰冰的感觉。

        她猜想这个女人就是鹿樾跪在那里的原因。

        穷人大都穷得千姿百态，而富人则富得大同小异。

        “米琪小姐是做什么的？”苏望采又问。

        “财务会计。”

        苏望采转过头问鹿樾：“总部缺一个财务总监吗？”

        “不缺……”鹿樾回答。

        苏望采冲米琪笑了笑：“那你就做财务总监吧。”

        两个人都一愣。

        鹿樾有点咬牙切齿，为什么是个人都比自己更能在苏望采面前刷好感度？

        于是米琪和鹿樾，不得不经常见面了。

        章颂言看着拿文件过来给鹿樾签字的米琪，了然地冲她微笑点头，自以为办事正中老板心腹。

        米琪把PAD塞进鹿樾手中让他签字，这个月的财务报表，他抬头看了米琪一眼，脸色苍白：“没事吧？”

        米琪摇头：“没事。”

        永远不要小瞧流言的力量，米琪毫无理由的擢拔已经让她在众人口中成了某某大股东的情妇。

        流言不胫而走，捕风捉影，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中没有真相。就像历史中也没有真相，人心包藏恶鬼。

        《苏望采少将逸事》一书中是如何描写贬低这位米琪女士的呢？将其斥之为苏望采的情敌，甚至是苏家的叛徒。

        而米琪一生，艰难坎坷，越是咀嚼越是孤独与难堪，她懂一些人世，想要冷眼旁观，却仍划不掉此生灾祸。

        阿米蒂奇司铎讲完道，合上教义和《圣经新约》，正欲离开，被一位看上去几乎没有头发的老牧师拉住。

        “我的兄弟，我说的有哪里不清楚的吗？”阿米蒂奇问道。

        老牧师悄悄把一张纸塞进阿米蒂奇手中：“有任务。”

        阿米蒂奇白眼一翻，就知道没好事，上一次任务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耶稣在上，他那份工作只是兼职，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司铎，盼着哪天能当上主教甚至去梵蒂冈呢。

        啊，这可不是想上帝的好时候。

        “什么任务。”

        “需要你去一趟阿尔斯泰星。”

        阿米蒂奇咬住口腔内壁，那个周边连超新星都没有的不毛之地，木于心才从那里回来。看来她的秘密估计是守不住了。

        “上面给你安排了一个同伴。”

        “谁？”

        “那张纸上有。你呆会儿再看。”老牧师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主教指不定哪天就去见上帝了，我替他系口水兜都系烦了。”

        老牧师点点头，拍了拍阿米蒂奇的左臂：“安稳就好。回见。”

        阿米蒂奇点头，打开手中的纸条，资料上写着任务地点，阿尔斯泰星，搭档，米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