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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鄂春
小说名称:《妄爱成灾》 作者:一美 字数:3077 更新时间:2018-12-03 12:38:20
     无数生灵鲜血洒满浩瀚星海,而行星沉默。

        萝丝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下这句话,想了想,并没有删除。窗外一片漆黑,空调均匀地送出凉风。旧金山的深夜,从大西洋上飘来的云层里挂着今年的第一场夏雨,星辰隐藏在浓云后面,来自几十、几百乃至上千光年前的光,寻找着一个地球人的瞳孔。

        萝丝觉得自己老了,一到雨天膝盖就隐隐作痛。年轻的时候一意孤行离开故土来到美国读书,甚至改掉了原本的俄罗斯名字——罗曼诺夫,取了一个典型又俗气的美国名儿。

        她讨厌自己的家乡,莫斯科一到冬天就是厚厚的大雪,盖在地面像厚重的毛毯,让人喘不过气来。

        电脑旁放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的照片,那是萝丝的丈夫,斯蒂夫,早年参军去了,在第二象限的中立区,然后再也没回来。

        尸骨无存。

        照片里的男人笑得没心没肺,肩膀上扛着两道杠,蓝眼睛老让萝丝想起故土的伏尔加河,萝丝看了看他,叹气,你知不知道你踏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死路?

        时间太快,世界一年一年飞长。照片里的人一如既往的年轻皮相,照片外的美人如今却华发斑白瘦骨嶙峋。

        现在是凌晨两点,人最懵圈丧气的时候,萝丝一把老骨头常年失眠,料想着没几年书教了,干脆也写本教科书造福后代。

        关于特查拉和克鲁人的那场战争,应当让世人知晓其面容。

        丈夫早亡,未改嫁,小老太太一生没有子女,致力于钻研克鲁语,堪称整个星球最懂克鲁人的人类。

        中年的时候萝丝纵横于外交场上,是联邦政府成立两百多年来最有手腕最老辣的外交官,后来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便来了加州军事学院教这群小毛孩。

        萝丝给书起了无数个开头,总是在打下不满一百个单词的时候又删除了它们,而前面那句话是她唯一满意的一个。

        可写下这句话以后,她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纳兹同盟。

        她的亡夫斯蒂夫就是死在纳兹同盟手下,自阿克匝比太人大战以后两百年来虽然几大星系总的来说还算和平,没有大的军事冲突,但磕磕绊绊总是免不了,中立区边缘的战火就一直没停过。

        斯蒂夫当年就在中立区边缘的维和部队里当兵,官职不高,不过是个中尉。

        而萝丝早年也在紫隼号上服过役,做的是科学官兼通讯官,外勤出得并不多,没怎么感受过炮火的洗礼。

        细细数来这事儿都是些陈年的老黄历。

        像是来自旧时的影子。

        在战争中,扳机可以扣下,但底线不能超越,一旦越过那条底线,你就会和那些常年在阿富汗和叙利亚的老兵一样,表面和常人无异,但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人人皆赞誉战争英雄,却没有人看得见他们背后被战后应激障碍(PTSD)啃噬得面目全非。

        那么纳兹同盟的士兵也会这样吗?他们也会流泪,会叹息,会为手染鲜血而不得安眠吗?

        置身于历史本身的人,他们不知道。

        冷血如我们故事的主人公苏望采,她也会,会叹息,会流泪,会难以安眠。大多数人不能心安理得地夺取他人的生命而不陷入自我怀疑。

        纵然如此,有时候为了取得胜利,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此时白昼越来越长了,哪怕不去看日历也无法躲过这个事实。凌晨五点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但大多数生物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银河级星舰千年舟号将在联邦标准时7时离开加州湾,还有两个小时,苏望采离开自己的宿舍,来到教师公寓敲开萝丝的公寓门。

        萝丝的公寓很大,虽是教师公寓,却由她住了十来年,家具大都木制,有些古朴的风格,也符合她的性格——包裹着丝绸的钢铁,如厚木一般坚硬又实在。

        角落里放着燃了一半的克鲁熏香,大概是冥想用的。

        有人应声开门,苏望采被邀请进入门内。

        “老师。”

        “坐吧。”萝丝端了张椅子给她。

        她在一个老古董柚木置物架上翻捡了半天,上面像所有老头子老太太的百宝库那样放满了破烂:早就找不到锁的钥匙,生锈的螺母,图钉,款式过时了三十年的圆珠笔。终于摸出一套落满灰尘的茶具,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开始慢条斯理地泡茶。

        苏望采看着雾气袅袅的茶杯,隔着水汽对面的女人模糊了面容。

        “老师,还有两个小时我就要走了。”苏望采表情空白,眼神却流露出难得的伤感,等了许久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心头的那只靴子落地了。

        萝丝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开口:“害怕吗?”

        “害怕,每次都怕。”苏望采用俄语回答。

        萝丝愣了愣,年轻时浓重的俄罗斯口音,在美国的大染缸下早已被磨平得听不出来自哪里,俄语自然也多年不说了。

        “小姑娘初上战场,应该害怕的。”萝丝也用俄语说话,“最近我在编书,克鲁人和特查拉那段历史,要退休了,留点什么给后人。”

        苏望采点头:“老师您注意身体,睡不着去找医生开药。”

        “我这把年纪了,都无所谓了,长长短短没几年了,只是可惜,指挥系后继无人。”萝丝摇头,发出和那个科里刚小老头一样的感慨,“惦记着你们这帮学生仔啊。”

        苏望采转头看向萝丝的办公桌,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

        “那是您的儿子吗?”

        萝丝笑了:“我哪有这么漂亮的崽子,是我的丈夫,很早就没了,中立区,也是纳兹同盟下的手。”

        “抱歉,我不知道……”

        萝丝摇摇头:“没什么,这么多年了,就是可惜,那会儿我们新婚才一个月,他没太多机会和我造人。”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啊?”萝丝碰了碰杯壁,不烫了,边给苏望采递茶边问。

        苏望采接过茶杯浅啜一口,卾春茶,味道不错:“想来问一问关于克鲁人战争的事情。”

        萝丝叹口气:“唉——我就知道你还会问的,年轻人啊,就是不爱听老人家的话。”

        苏望采的手一抖,红色茶水洒了几滴出来。溅在雪白桌布上,一朵盛放时凋零的花。

        苏望采不知道说什么,萝丝似乎是酝酿了很久,才慢慢身体前倾,扶着桌子站起来。

        她突然注意到,这是老年人特有的身体反应。她从前没有意识到,甚至不太理解为什么在那位教银河系战略安全规划及后勤保障的那位老爷子,总是半侧着身,站在离讲桌左侧后方一步半远的地方,再用手臂支撑着讲桌。他们曾经是同样的年轻矫健,却永远抵不过时间的洪流冲刷。

        “问吧,不问你不能安心地登舰。”像是认命了一般。

        苏望采迟疑了一会儿,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整理措辞,才说:“克鲁人的武器,是‘恶魔法则’吧?”

        老太太点头:“是。”

        “卡珊家族的小女儿撰写的《失落的王朝宝藏》里把它收录了进去,但早在此前几千年,银河系就流传着关于它的传说了。”

        那个卡珊家族的小女儿如今该和两个萝丝一般大了。

        萝丝点头:“没错,一个古老的传说,最老的那个。”

        萝丝接着说:“关键不在它的传说有多老,在于——它不是个故事,它是真的。”

        “我相信它是真的。”

        “你想用它赢得这场战争?”

        苏望采点头。

        萝丝摇了摇头:“但凡想在战争开始前就取得胜利的,从来没有好结果,只会让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没关系,我不在乎,只要能赢。您有它在克鲁人战争以后的去向的线索吗?”

        “年轻人,就是不听劝。”她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我还是外交官的时候,在克鲁星翻阅过一些史籍,也从他们嘴里听到过一星半点的传闻。那种东西,听了怎么可能忘呢,怕是临死也会刻在脑壳上。”

        “?”

        “克鲁人战争后他们为了武器不被其他种族和星球的夺取,那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把它放进了潘多拉魔盒。”

        “是的,潘多拉魔盒也是个传说,但它也是真的。”

        “潘多拉魔盒被埋进了一个遥远的恒星中,但你把东西埋在哪,总得写下它的坐标,否则年代久远自己也会忘了。坐标被刻在一块陨石上,那块陨石的去向,你得去一趟外太空。”

        “哪个星球?”苏望采问。

        “阿尔斯泰星。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也未必是真的。小姑娘,这终究不是正道啊。”老太太一声叹息,“在外交场上这么多年,从地球到第四象限,看了多少种族多少文明,崛起,湮灭。哎。”

        “谢谢老师,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

        萝丝摆摆手:“人哪,总给自己的恶行找借口。”

        苏望采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我要走了,老师,谢谢您的招待,鄂春茶很不错。”

        小老太太笑了:“这年头没几个年轻人认得出鄂春茶了,来,送你一盒。”

        萝丝从柜子里抽出一个盒子,往苏望采手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