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琪没有回答甄淮的问题，转而问司珀忒那个大家都十分好奇却从来没有人宣之于口的问题：“克鲁人和特查拉，一样的斜眉毛，尖耳朵，却完全不一样的种族特性，两个种族之间是否有不为人所知的过往？没有人知道克鲁人在‘混沌时代’以前的历史，大使先生，您可否为我们提供一个可以参考的答案？”

        “我——”司珀忒犹豫着，克鲁人从不主动对异族开放其历史，他想拒绝回答，而答案呼之欲出。

        在这样显而易见的答案面前，司珀忒停住了。

        他想起他在克鲁最高科学院里的老师，唯一的一位人类和克鲁混血的克鲁人，终其一生都在与他人的偏见的斗争，拼了命努力证明自己并不比纯血克鲁差。

        他做得比大部分人都好，能够进克鲁最高科学院，是每个克鲁人的理想。然而无论他做得多好多出色，也未能改变他人的偏见。他曾认为克鲁充满逻辑意味着充满公正，而他终究没有得到那个“公正”。

        那个老师曾经和司珀忒谈话：“司珀忒，你在学习这件事上总是用力过猛，你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我非常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如此。然而时间和事实证明，那并没有什么意义。很多事情值得锲而不舍，但对我来说，不是全部事情都在这个列表里。某些事，那些关于某些人高兴不高兴的事，随便他们去吧。我希望你能理解它们。”

        “克鲁不对异族主动开放其历史，”司珀忒回答米琪的提问，加上了修饰词，“而既然你这样明确地提问，做出明确回答是符合逻辑的。克鲁与特查拉曾属于同一族群。在先知传播自制、理性、逻辑的教义之前，这一族群崇尚武力，而随着教义的传播，接受与拒绝的双方不能相容，一分为二。”

        眉间一抖，刀削斧凿般的眉目带上了些许柔情，他有些怀念在克鲁最高科学院求学的日子了。

        米琪敛下表情，鹿樾低头吃菜，甄淮看了一眼米琪，目光含着警告的意味。用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对待大使，实在是大不敬，但来个下马威也未尝不可。

        “想必司珀忒先生从本族的历史之中就已经非常了解战争的艰难。”甄淮说。

        司珀忒点头：“是的。克鲁是爱好和平的种族，不到必要时刻不会使用暴力手段维持和平，但如今多里安人炸毁了玫瑰镇空间站，罗曼尼人袭击了奎瓦伦，纳兹同盟已经向联邦政府开战。我们需要一切可以使用的力量，希望你们能做到加入星际联邦时许下的承诺——为保护联邦人民而做出一切努力。”

        “没错，我非常同意您的观点。但是——您也知道的，战争艰难，付出了总得得到什么。请原谅我的直白，我代表京华政府和女王，希望联邦政府能和长江集团签订合同，由长江集团提供一部分军火武器。”

        长江集团在甄淮竞选的时候资助了一大笔政治献金，就是希望在此时此刻发挥作用。

        司珀忒了然，无非是利益，他充分理解：“这我需要和联邦政府加州总部的代表联系商量，我无权擅自作出决定。请允许我今晚回去联系他们，明天给你们明确的答复。”

        甄淮点头微笑：“那请继续用餐吧。”

        鹿樾盘算着明日还得空出一天时间来，排给司珀忒，这样的大单子必须得他亲自出马签合同谈细则，再找两个商业谈判专家。

        其实到战争后期，打得大家都没心思也没精力去掰扯这些利益好处，去顾及这些合同不合同的了，当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玩完的时候科里刚人都不藏着掖着的了，赶紧把自家最新战机的图纸拿出来，就是后来的米勒陶式战机。

        米勒陶式战机可以说是扭转了联邦一路战败的趋势，也是由长江集团的军工企业改进和提高的，只是后来，擅长近身作战的米琪却死在了米勒陶式轰炸机SF-2501A上。

        不过在约克一役中，本来也就没几个人活下来。

        所以从工程师的角度出发，约克之战又模糊起来：它究竟是一次早有预兆，故意以重大牺牲拖动整个战局的决定性战役呢，还是一个不经意间就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炸乱了那些上层神仙们的神经？

        恐怕这也就是这些年史学界众说纷纭的来头之一。整个约克战役，地球联邦海军总共调上去了陆战队的四个师和整个预备队，两个地球-克鲁的空中混成大队进行运输投送和长距离空袭，安多慕人砸锅卖铁凑齐了两个混编空中战斗大队来当带路党保证一条长距离投送线路始终畅通，泰勒莱特……他们确实真的没凑出什么像样的部队来，只好用资源来顶，直接把四颗有重锂矿藏的小行星划到了公共空域里。

        T-M-2072行星周边始终有相当大的一片航空禁飞区，几个根本不出名的小种族为了能靠上地球联邦的边儿，玩命发动各种运输航空器帮联邦海军往地表和坑道里投送物资。只可惜那时候传送系统尚不发达，只能送货物，不能运伤员。

        而米琪，就是死在在约克战役结束的那天。置身于历史本身的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几个人宾主尽欢，愉快地结束了这顿晚宴。

        然而鹿樾却不大高兴，他在没人的走廊里拉住米琪：“你到底是谁？”

        “一个小会计啊。”米琪装傻充愣。

        鹿樾眯了眯眼，眼神的情绪露出危险请远离的信号：“小会计说不出‘战术是博弈，是预测，可能是任何东西，但绝不是历史回顾’这样的话。”

        “我读书比较多。”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出差出到卡萨尔的监狱里去的，你出差的那家公司是真的，发票是真的，可偏偏，我打电话问过他们的负责人，他们根本没有木材生产这项业务。想好了再说话，米琪，苏大小姐她不在这儿，罩不了你。就算她在这里，你觉得她会因为一个没认识几天的小姑娘冲我发脾气吗？”她会。鹿樾在心里默默回答。

        米琪的脸色沉了下来，一瞬间的表情切换令鹿樾目瞪口呆，沉得像一潭死水，又像冬日的北风，她冷声说道：“不该管的事情你少管，没有好果子吃。”

        说完，她踩着五公分的高跟鞋啪嗒啪嗒离开。

        鹿樾看着米琪的背影远离，不过走了十几步，又看着她崴脚，卡啦一声，她差点摔倒，五公分的鞋跟其实不算很高，但穿惯了短跟的双腿很难适应这样的高度。

        鹿樾快步上前扶住她，但脚已经崴了，米琪感觉到脚踝的痛感像鼓点般密集地向脊椎传去，一下又一下，有点严重。

        鹿樾看她一下子白了的脸，再没了刚刚咄咄逼人又倨傲的气势，心里一下子软下来，扶住米琪在走道旁的休息沙发上坐下来。

        他在心里叹口气，脑子里想起那个平日里爱穿平底鞋的娇小姐的身影，独独在一次他的成人礼那天穿了个高跟鞋，也崴了脚，他上前扶她的时候被甩了一个巴掌，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呢。

        小小年纪便盛气凌人。

        鹿樾一直都记得苏望采那时候的表情，死皱着眉，贝齿死咬着下唇，眼里尽是恼怒和倔强。然后送了他一个字——滚！他抬头看她，发觉她的眼神尤为古怪，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鹿樾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垂下头，弯腰蹲下来，碎刘海挡住了那双眼睛，米琪看不见他怅然若失的神情。

        他屈膝蹲下来，一只手扶住她的小腿，另一只手脱下她的黑色高跟鞋，给她揉了揉脚踝，沉声说：“以后别穿高跟鞋，不合适的就算了。”

        “我送你回去吧。”完了鹿樾扯着她的手臂一起坐上迈巴赫。

        “你住哪儿？”鹿樾早就让司机回去了，于是自己坐上驾驶座，开了自动驾驶模式，米琪听到直升机的声音由远及近，说：“堂前街188号。”

        鹿樾点头：“电脑，去堂前街188号。”

        引擎启动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噪声，车身的震颤也很小，名车坐上去的感觉比出租车高了不知道多少档次。这是米琪的第一感觉。

        第二感觉是，头顶上直升机的螺旋桨声音不对头，尽管迈巴赫的降噪能力很强，鹿樾听不出什么不对劲，但对于米琪来说，那声音仿佛贴着耳朵在响。直升机在跟着他们！而且来者不善。

        米琪没有犹豫，常年的训练让她本能地听从直觉，她从身上掏出一把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沙漠之鹰，在车内灯光的照射下银晃晃地亮着，她用执行任务时冰冷的声音问：“有飞行系统吗？”

        鹿樾转过头看她，被她手里的枪吓了一跳，直点头：“有！”

        “那就打开吧。顺便把顶棚打开。”杀胚永远信奉先发制人，永远武器不离身。

        同时，米琪熟手熟脚地从打开车载播放器旁的暗格，露出一大块空间，里面躺着一挺重机枪和激光枪，她解释说：“那天我一看就知道这车平时苏望采会用，一个军官的常用车上怎么会没有武器，放哪了一眼就知道，我敢保证车上还装了微型火箭炮！”

        米琪说对了，这辆迈巴赫平时不归鹿樾用，只是前段时间他的车送修了，才把苏望采的车拿作自用。苏望采早就让人在车上装了一个小型武器系统，几乎是移动的军火库。

        “你开车，用最快的速度。”米琪命令道。

        米琪架起重型机关枪“白鸥”，射速是同类型机关枪里最快的，容弹量也最高，她赞叹苏大小姐的好眼光，然后从打开的顶棚里探出脑袋，对着那辆直升机一通扫射。

        直升机上，戴着隔声耳套的吉川秀光用蹩脚的联邦标准语说：“投放追踪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