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进小酒馆，里面颇为热闹，他点了杯酒后坐下，从全息酒保手里接过杯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黑啤，浓得几乎需要咀嚼，然后咧嘴笑了。

        他唇角含笑眉目锋利，云遮雾绕的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明朗，一身骨架带着浑然天成的杀伐气息，仿佛世上所有壁垒都能在一个呼吸间轻易被他踩在脚下。

        手指粗糙，指尖尽是洗不干净的黑色，泛着陈年累月的汽油色。冰凉的液体下肚，在胃袋里漾出一点暖意，却驱不散心里的冷。

        一个男人在他身旁坐下，秀气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儿，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样子：“苏凡家的大公子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喝闷酒。”

        格雷夫斯·苏凡冷笑了一声：“我被家族赶出来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怎么？村里刚通网？”

        男人没有生气，依旧地温和地说：“苏凡先生为了叶唯雨小姐，被逐出家门，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值得吗？”

        苏凡目光瞥向他，锐利得像把刀子，话语一字一句冷得像掺着冰块：“你要是再敢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我让你再也说不了话！”

        “我的错。那请问苏凡先生，平时都忙些什么？”

        “机修工。”纽约是个大染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最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苏凡已经在纽约港做了一年多的机修工。

        生活就是这样，折磨人。以前在那不勒斯的皇宫里喝82年的拉菲，现在只能在地狱厨房喝20美元的黑啤，就这，他还嫌贵。深刻地领会了资本家都是周扒皮这个道理。

        他从未想过改掉名字，也不是人人都知道意大利的黑手党头目的名字的，他格雷夫斯·苏凡（Graves Soufan）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是有仇家上门，来一个他就——报一次警。

        纽约自动出警的机器人警察可不会耍心机玩心眼给他穿小鞋。啤酒喝完了，苏凡把玻璃杯重重一搁：“没事儿我走了。”

        男人扶了扶眼镜，微笑着目送苏凡离开。

        苏凡没有直接回出租屋，他去面包房买了杯咖啡和一袋厚纸包好的三明治，是熏牛肉加芥黄酱的。咖啡的香气窜进鼻尖，他喝了一大口，打开袋子边嚼三明治边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他住的出租屋不是那种单人间的公寓，而是纽约市政府提供的廉价群租房，在曼哈顿地狱厨房的穷人区，而他午休后还要去工作，纽约港在长岛的上纽约湾内，从纽约市地图上看不算近，一条红线需要穿过宽阔的哈德孙河，大约五百多年前的美国国父也在这里工作。

        但从汉密尔顿街坐悬浮地铁到纽约湾那一站，只要二十二分钟便可抵达，在人工智能的操纵下，时间可以精准得分秒不差。

        苏凡从西西里岛到纽约，也不过仅仅半天，过海关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样需要被盘查许久，检查证件，一块芯片即可，摄像头会自动捕捉人脸进行识别。

        现在的他们都很难想象古地球时代的旅行是什么样了。从过去到如今，旅行者总是需要证明他在他出发的地方有着合法的公民身份，因而在这到达之处获得一定时限停留的权利。

        不过旧时代里，“合法身份”并不是一块信用芯片能说得清楚明白的事，那些因为经济或者政治原因结为共同体的国家之间还好，他们互相承认。在那之外，当事人为了证明自己身份，往往需要提供各种繁复的事实，类似于证明你母亲是你母亲，证明你父亲是你父亲，证明你的配偶与你有合法的婚姻关系等等荒诞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很多国家还会纠缠于你是否会在它的土地上呆得更久、是否试图加入这一国籍等等问题，好像每个人都藏着不可告人的图谋。

        不过苏凡甚少见着与他同租的室友——一个俄罗斯毛熊，是个女孩儿，在纽约大学读书，常常在图书馆呆着整天见不着人影儿，一个来自黎巴嫩的穆斯林，从不事礼拜，也不祷告，拿块垫子盘腿一坐就开黑，还有一个来自香港的改造人，一半是人类，一半是机器，据说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出车祸截肢了，最是痛恨唐人街上的左宗棠鸡。

        几个人大都早出晚归，据说俄罗斯女孩叫娜塔丽，姓罗曼诺夫，典型又烂大街的名儿——俩人并没有说过话，实在没机会，她还好一点，拿着丰厚的奖学金可以补贴生活，另两个人都打着不止一份工。

        所有面包房里的廉价咖啡仿佛都是同一个机器做出来的，一样的闻起来很香喝起来像毒药。从前总是喝两百联邦币一盎司的咖啡的苏凡忍不住呲牙咧嘴了一下，不过也快渐渐习惯这股味道。贫穷改造人生。

        那个香港来的改造人李托尼（Tony Lee）的经济状况就更不怎么样，一天到晚想着创业，一年流产了五个创业计划，逢年过节就要被债主逼得上树。苏凡觉得他活该，至少在他看来，在一条街上的各个出租屋里共享锅碗瓢盆就不算个生意。

        他自己吹牛跟投资人说他是联邦上将李四的远亲，也没人知道真假，毕竟李四上将也的确是从香港来的。

        苏凡走到汉密尔顿街，拐角看到一个男人在调戏一个瘦弱的女人，仔细一看是那位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见过人影的室友娜塔丽。

        他原本不想管这种破事，但转念一想好歹室友一场，便走上前去，三两下解决了那个小混混，顺带恐吓了一下，然后提溜着娜塔丽回去了。

        苏凡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看身手又是个练家子，作为被见义勇为的那个人，娜塔丽不敢说话，好不容易哆哆嗦嗦抖出三个字：“谢谢你。”

        苏凡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冷言道：“不必，真想谢谢我就明天帮我买份早饭。”

        说完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嗙地把门一踢关上了，没看见少女红着脸点头，有点紧张又茫然无措的模样。

        苏凡本想睡个午觉，刚躺下就收到了工头发过来的讯息：格雷夫斯快过来，有条大船坏了临时停在纽约港，需要整修，赶紧过来！

        还是用感叹号的，苏凡啃着苹果看莹蓝色的Pad屏幕上的消息，犹豫着要不要回，还是假装已经睡着了。思来想去，为了加班工资，还是起身跑一趟。

        悬浮地铁呼啸而过，到纽约港的时候工头杰姆已经等在那里了，苏凡蹙着眉，一脸不耐烦：“什么船这么急，我午觉还没睡！”

        杰姆招呼苏凡进场，在门口换上工作服，用遥控器打开巨大的门，一艘巨轮缓缓出现在两个人眼前，饶是见多识广享尽富贵的苏凡，依旧有些吃惊这艘船的体量。

        苏凡走近那艘船，他的身影变得渺小起来，他爬上云梯仔细观察了船身，非常豪华，是一艘奢华无比的游轮。

        他从云梯上下来，眉头皱得更紧了，说：“这不是走水的船。”

        杰姆点头：“的确不是，这是太空游轮，泰坦尼克号，半年前长江集团和阿巴斯公司合作开发的一项旅游项目，卖点就是复刻当初毁掉的泰坦尼克号，走第一象限到第三象限经过玫瑰镇和那个什么阿兹特克陨石带的深空航道，结果经过地球上方的时候，发动机出了问题，人都被接走了，船就紧急停靠在这儿了。”

        苏凡捋了捋头发，看着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密密麻麻，说道：“这船的设计图呢？船长发过来了吗？”

        杰姆摇头：“暂时还没，老板在等阿巴斯公司高层的批复，等他们传过来就可以修了，大约半个多小时。”

        苏凡顿时有些怒气：“那你这么急喊我过来干什么？！干瞪眼吗？！”

        说着，苏凡拎起外套走了。完全忘了没有这艘船，他照样有其它的活儿要干。

        苏凡找了家咖啡店坐下来，刚落座外面便大雨倾盆，黑云压城，手中拿本《咖啡：黑色黄金》读起来，或许是没有午休的缘故，没多久便趴桌子上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雨下得天都亮了，落地玻璃巨窗上起了水雾。有清洁机器人在擦拭，从擦出来的道子里能看到不远处的纽约湾，天际线上的军商合用港。仍然有穿梭机在起起落落，据说过几年还要修条一直通到环地同步点上的高层电梯。肚皮底下三盏白灯的是空客出的民用机，两红一绿三白是波音出的军用机，苏凡数了三十多架，只有一架军机，其余的都是民间旅客。

        打开手机扫了一眼，杰姆没有发消息过来，看来阿巴斯公司高层不太放心把设计图交给他们。

        苏凡冷哼了一声，干脆旷工了。

        苏凡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所有人都睡了，醒过来的时候出租屋里已经没人，却看到客厅的餐桌上一堆食物，全是早点，有咖啡，红茶，牛奶，牛角可颂，墨西哥卷饼和蛋花粥。

        想来是娜塔丽那个小姑娘买的，苏凡觉得无语，这人脑子有病吧，他从公用电话表里翻找出她的联系方式，给她发短信：“怎么买这个多？”

        很快消息回过来了：“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多买了一些。”

        “咖啡，卷饼就行。”

        后来苏凡所有在出租屋的日子，早点都是娜塔丽买的，当然苏凡也不好意思因为这点小恩情就天天白吃白喝人家一个小姑娘的，何况人家也不富裕，于是每周都会提前把钱划到娜塔丽账上。两个人因而结了这么一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