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渐散，砚麟山的苍翠也褪去了朝霞的瑰丽，渐渐清晰在了白云之下。一阵悠扬的箫声，时断时续，忽隐忽现地在树梢间穿行着，和着晨起的飞鸟的鸣声，好似一支长亭赠别曲，在柳絮的缠绵中悠悠扬扬地回荡着。

        陆妙媛揭开车帘，看着渐行渐远的城门，不知怎么的，竟潸然泪下。琴心忙递了绢帕过去，一边劝道：“小姐不要伤心了，横竖也就三二个月的光景，我们就回来了。”

        陆妙媛拭泪道：“去时花相送，归来绿荫浓，就怕回来的时候，这里的人事都已经变了，留下的只有追忆了，怎么能不伤心呢？”

        琴心怔了一下，低低问道：“小姐可是担心太后娘娘？不是说老大人和夫人都进了宫中侍奉太后娘娘的病，暂时不回家乡去了么？小姐还在担心什么？”

        陆妙媛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襟，没有作声。琴心也不再问了，放下车帘，将泡好的茶水端到书案上，随即取了一本书放在旁边，一如陆妙媛在娘家的时候。

        坐在另一扇窗下的云霄，看看书案，又看看陆妙媛，微微一笑道：“你这次出来，衣物没带多少，书册书稿倒是带了两大箱，真不愧是京师第一才女呢。”

        “才女？”陆妙媛自嘲地重复了一句，泪水又下来了，“那又怎么样？不过是年少懵懂之时的好胜之心罢了。说什么风花雪月，道什么诗意才情，良人难遇，知心不得，这所有的一切，也都不过是镜花水月，徒留他人做谈资罢了。”

        云霄看着她，微微撇了撇嘴，将手中的花绷举起，只顾对着光线比图案。桃歌便忍不住接口道：“二小姐别是因为自己是才女了，就说这样的话。我们可是很羡慕二小姐的才华的呢，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儿家。”

        陆妙媛轻哼了一声，反问道：“那姐姐现在看我美好么？”

        桃歌语塞，云霄瞟了陆妙媛一眼，冷冷地说道：“若是二小姐自己觉得不美好，那么谁看你也好不了。如果你非要觉得你的才华，你的美貌，都是为男人准备的，我倒觉得世子殿下那样待你也不曾错到哪里去。你是他的一件东西，他爱怎么赏玩就怎么赏玩，哪里错了？又没有人规定花儿只可远观不可近亵，有人就喜欢扯了花瓣看落花流水，不行么？也没有人规定七弦琴只能是抚的，有人就喜欢剪了琴弦听断弦的声音，你也管不着啊，是不是？”

        陆妙媛张了张嘴，半天才苦笑道：“殿下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姑母也说我无用，说是……”顿了顿，转了话题，“俗语果然不错，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子读书不懂稼穑尚且无用，何况女子，沉迷于恩短情长，卿卿我我，却连大门也走不出一步，可不是废物一枚。”

        云霄斜斜地看了陆妙媛一眼，说道：“二小姐若是能想明白了，也算是善莫大焉，不枉宸妃以死还你自由身。”

        陆妙媛看着那些书稿，突然下了决心一般，对琴心说道：“长途跋涉原就不易，我带了这两箱子的书稿，自然有人就要少带东西了，说不定还是随身之物呢。琴心，你将那两箱子书稿都扔了罢，我若是废物，带着书稿便是笑话，我若真是才女，也不用这些书稿来印证。”

        云霄露出了一丝笑意，看了看紫袖，才对陆妙媛说道：“不要扔了，拿过来我有用。”

        陆妙媛自嘲道：“殿下不用可怜我，那些书稿，只怕是入不得殿下的眼。”

        云霄淡然说道：“书稿虽然不入眼，但我看你写的那些字还不错，拿来描作花样子应该还不错的。这字绣在大夏可是很流行的，所以我想在这里也试试。”

        紫袖看了她一眼：“你就这么着急着要做女红了么？这才多长时间，手真的好利落了？”说着，轻轻揭开云霄的衣袖看了一眼，“疤痕好像是看不出来了。”

        云霄抿嘴一笑：“这有什么好哄人，再说了，眼看就要自立门户了，这吃穿用度，那样是不要钱的，不想着努力挣钱怎么行？”

        紫袖当然知道云霄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却没法接话了。如果说连栖霞逃宫之前，她对迎回李霄还有三份把握的话，那么绿衣的逃宫，真心是让她毫无把握了。绿衣是李霄从小长大的贴身丫鬟，对于李霄的心思，想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因而她的逃宫，分明就是告诉了紫袖，李霄是不可能回来的了。

        素绢想来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几次三番要她早作打算。本来定了宸妃以为万无一失，大不了在这里待上五年，大家都能回去。没想到宸妃自尽，一切打算都成了泡影。虽说有个一心相当皇后的冷佩吟，但是以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紫袖非常明白，跟她相商，无异于与虎谋皮，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宸妃的死亡，紫袖总觉得，这里面隐约有冷佩吟的影子。只是她不好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因此看着一脸懵懂的陆妙媛，只能是转了话题：“二小姐，关于宸妃、菁嫔和皇帝之间的恩怨，北辰王妃都跟我说了。不过她言语之间还提到了二小姐和世子的姻缘，说是二小姐新婚伊始，就对世子有不敬之举，殊无妇道可言，所以夫妻交恶，令他们夫妇也深悔当初求婚之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顿时让陆妙媛红了脸，两个眼睛盯着案上的书稿，却是一言不发。还是琴心见众人看向陆妙媛的目光都带着疑虑，生怕她们想歪了，不愿再带着陆妙媛离开，便解释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二小姐爱慕皇子殿下，写了好些诗词放在书箱里。不想新婚之夜竟被世子殿下看到了，世子便大怒，打了二小姐二个耳光，就宿到秋书房里去了。”

        云霄眉头一皱，看着陆妙媛问道：“新婚之夜就敢打人，怎么你就忍了？”

        陆妙媛流泪道：“那时年轻，也如皇后这般，以为不能忍，便回了娘家，要世子道歉，并登门请回。谁知道爹妈说我不知好歹，说男人都是血气方刚的，我写的东西，是个男人看了也要生气，打我两下就已经是看在爹娘的份上，给了面子了。若是北辰王府不厚道，世子就该将我写的那些东西上呈给皇帝，然后再休了我。到时候我顶着一个淫秽的罪名，看还有哪家敢来娶我。所以让我赶紧回去，好好地在世子面前赔罪认错。”

        云霄目瞪口呆：“世子打你，然后你还要跟他赔罪？你确定说这话的，是你爹娘？”

        陆妙媛默默转过头去，拭着眼泪。琴心低声说道：“这次二小姐逃出来，到了家门口，也是老大人让根伯拦在门口，不让进去的。要不是公子刚好回家来拿东西，看见了带进宫里去，说不定二小姐当时就冻死在家门口了。”

        “现在想来，还不如那时就死了呢，也不用连累了姐姐。”陆妙媛说着，凄然一笑，“让皇后见笑了吧？所以我才说，琴棋书画有什么用，倘若我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写不出那些诗词来，也不至于新婚之夜就夫妻反目。”

        官宦之家互相联姻，其中多利害相关，少情意恩爱，这个云霄明白。但是陆家也并非寻常人家，那陆伯康当时尚在内阁，虽然只是个司空，但是内阁司空也在三公之列，京师权贵之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更何况他还有妹妹位主凤宁宫，一个女儿是皇子妃，儿子在九城宫当差，还是在前三宫的凤宁宫里，论起来以后也是前途不可估量的。就算不能和北辰王府相提并论，也没有理由女儿被欺负了还要低声下气，真是令人不解。

        想来宸妃的死，跟她所受的家教也脱不了干系。因此云霄看着陆妙媛，许久，才冷冷地说道：“宸妃不是被你连累的，从菁嫔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大概就已经不想活了。”

        “皇后说的没错，娘娘就是被大长公主害死的！”一直默默在一旁的琴心突然插话了，“当初将林郎君关在门外，不愿意接受奉君府的聘礼，待得皇帝登基却又要死要活地进宫来，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娘娘吗？难道靖江王府就委屈了冷小姐吗？难道华世子就配不上冷小姐吗？”

        云霄看着琴心，不以为然：“林郎君又是谁？”

        “林郎君乃是章顺太后娘娘的哥哥，当年官至青史台司马。太子殿下病重的时候，太皇太后想要冲喜，首先看上的就是冷小姐。为了表示隆重，林郎君还特意自请为求婚使，和西岳王爷一起上门求聘，没想到被大长公主关在了门外。”琴心愤愤不平地说道，“既然当初回绝了奉君府，那如今私用皇后銮驾入宫又是怎么回事？娘娘本就是个心高之人，皇帝另婚公主，已经让她够伤心的了，没想到又来一个冷小姐，她如何还能够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