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钦毅先是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看着云霄，渐渐的却收敛了笑容，犹豫了很久，才说道：“我曾经说过，冷将军知道你的存在，也去找过你们母女，你信么？”

        “信啊，为何不信？”云霄却意外地笑着说，“他以为母亲生下的会是男孩，所以眼看冷家要断后了，这才去找我们了，对不对？”

        华钦毅语塞，他不能说云霄的猜测是错的，因为一开始云霄母女的存在浮出水面，就是因为大长公主只有一个女儿，却又不肯让冷靖同纳妾引起的。华钦毅不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时候知道云安娘的，但是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知道冷靖同曾有原配，是在十年前。

        那天和往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从乾正宫出来打算回沈府去的华钦毅，遇到了哭哭啼啼的宁城公主，让他一下子愣在乾正宫门口，不知道是该走出去呢，还是该退回宫里，装作没看见。九城宫所有的人都知道，得罪公主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你在她不想看到你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都有可能让她讨厌以至于报复。

        所以年方十一岁的华钦毅就僵在了那里，虽然不知道公主是否看见他，他还是一动不敢动。跟在公主身后的就是冷老太太，弯着腰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边走边乞求着什么。华钦毅隐约听见了断后，过继，生儿子几个词，他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彼时宁城公主和冷靖同成亲已有八年，冷佩吟也已经快七岁了。按理这个时候冷靖同才三十出头，宁城公主也不是没有可能再生下孩子，冷老太太不用冒着得罪当时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的风险，非要让冷靖同从族中过继一个男孩来。

        可问题就是，冷靖同一直认为婚尚公主是太皇太后的伎俩，因此对宁城公主十分冷落。公主怀孕时，迫于母亲的压力，他留在京城，冷佩吟出生没多久，他就借着和甘城接壤的大瀚国有异动，请求去往边境驻守，这一去就是五年，期间只回京两次。

        宁城公主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传言说冷靖同留在边关，是为了寻访他的原配。这个流言让宁城公主几乎发狂，在冷靖同回京的时候跟他大吵了一架，然后是太皇太后出面，然后是皇帝下旨，将冷靖同调回京师任京禁卫提督。

        然而一年过去了，宁城公主依然毫无动静，这下连宁城公主自己也急了，频频进宫让御医诊治。从奉君府的御医到兰桂司的御医都看过了，得出的结论却是公主受凉过度，已是不能生育了。这个消息在隐瞒了数天后，还是传到了冷靖同的耳朵里。

        让人意外的是，得知这个消息的冷靖同似乎反而对公主好了一些，但是冷老太太却几乎晕厥。她先是进宫恳求太皇太后允许冷靖同纳妾，见太皇太后脸若冰霜，儿子也明确拒绝，又要求允许冷靖同过继族中男孩，不想宁城公主坚决不肯。那天，大约又是她们婆媳在家中闹翻，进宫让太皇太后评理来了。

        华钦毅有些呆呆的，宁城公主去寿安宫，一定会把冷佩吟带进来，扔在乾正宫。因为只有乾正宫会容留冷佩吟，龙翔宫的楚俊尧，凤宁宫的皇后，都对这个蛮不讲理的女孩没什么好感。而当时的太子妃林氏之所以会容留冷佩吟，无非是因为楚俊衡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表妹。

        所以华钦毅得知了迎阳门前的那件事情后，他什么都没有劝哥哥。就好像那天哥哥告诉他，自己很喜欢姬双燕，他也没法儿说什么一样。很多缘分，不是人力所能干涉的，顺其自然，会比强求圆满要更好。

        但是冷靖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宁城公主也不愿意这样想，最想不明白的自然是冷老太太。攀龙附凤到断子绝孙，这对于老太太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所以在得到了太皇太后答应过继一事必须要等到冷靖同年过四十才能考虑的答复后，老太太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很快就弥留了。只剩着最后一口气，摒退了房里所有的人，将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

        于是冷靖同得知了当年负气离家的云安娘，竟然是身怀有孕的，他几乎在瞬间就被击倒了。扔下奄奄一息的母亲，直接去了祈天殿，请先帝帮忙寻找妻儿。华钦毅记得很清楚，冷靖同因为孝期不便外出，先帝答应让沈东阳帮他去寻找妻儿的时候，他竟然亲自登门相托，半跪在地上恳求沈东阳无论如何要找到云安娘母子。

        当时华钦毅和沈尚信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看见冷靖同拿出一方蓝色的绢帕，告诉沈东阳，这是自己在贤峰岭下找到的云安娘的手绢，请沈东阳重点在宁城找寻，看看是不是云安娘经过山下的时候，被人收留了。

        那时沈尚信还偷偷说了一句，绢帕是挂在树枝上的，那人肯定就是从上边掉下来的，怎么可能是从山脚下走过的呢？就为了这句话，沈尚信被罚跪在书房里，还是自己偷偷从小厨房里拿了吃剩的鸡腿和肘子给他，还被他埋怨半夜三更不该给他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但是接下去的事情却让华钦毅一头雾水了，沈东阳奉旨出京了，还带了自己和沈尚信，从京城出发，在宁城游玩了一圈，只除了偏远的三山郡和云来郡没有去。接着从韶城转道瀛城，在靖江王府足足住了有三个多月，这才回京，告诉先帝，没有找到云安娘。

        “我是很久才明白沈世伯为何要这么做的。”华钦毅依然在回忆中，“只是当时镇国将军的绝望，真是让人不忍目睹啊。”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初沈郎君若是找到了我们母女，并且护送进京，那岂不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云霄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就那么不相信镇国将军能护着你们母女？”

        “能护早就护了，还用等冷老太太临终遗言？”云霄不屑道，“我早就说过，当初他凯旋归来，只要请了族中长老，给我娘一纸婚书，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了。再说了，他当初咬紧牙关不娶公主又能如何？朝廷还能把他给杀了？不要说当时边关安危未定，就算没有边境战事又如何？那宋弘也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朝廷有把他给杀了吗？”

        华钦毅语塞，冷靖同一直就是他敬佩的一位长辈，他也一直认为云安娘母女的不幸源于太皇太后的护女心切和宁城公主的跋扈桀骜，从未想过冷靖同才是始作俑者，因此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只能沉默了。

        见他不语，云霄有些不好意思了，明是自己自己辜负了他，来向他致歉的，怎么说着话，就要去反驳他，这个习惯真心不好。当初若不是自己这般逞能揭穿宁延瑞的花言巧语，夫人也不会想到要自己去做陪嫁吧？毕竟她们母女只是投靠，并不是连府买下的奴仆。

        想着，云霄收敛锋芒，讪讪地转了话题：“你不要只是替那个人说话，你也说说你的事情。譬如，王爷怎么舍得你这么小就进九城宫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他亲生的儿子，而且王爷膝下也就你和世子两个儿子。对了，令堂大人生前在王府是什么身份呢？”

        “我的母亲是瀛城水师主舰上的厨娘。”华钦毅淡定如常，“按理，船上是不能有女人的，但是王妃心疼王爷出海就吃不好，所以将我娘送到了船上，专门为王爷调理饮食。我娘是王妃的陪嫁，事实上，在我出生之前，王妃都将我娘视为心腹，所以我娘有了我之后，也是很愧疚，连生产都在船上，感了风寒，身子一直不好，在我三岁那年就病故了。”

        说着，华钦毅转头看着云霄，调侃道，“我知道，依着你的意思，一定要说，这事儿我父王也有错，不该我娘一个人担了这后果，是不是？”见云霄肯定地点点头，便淡然一笑，“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假设父王是条船，我娘是一棵树，我的出生就好比是船失控撞上了树。外人看来，这树何其无辜，明明是船撞的树。而王妃作为乘船旳人，你认为她是应该指责船不该失控，将船砸了？还是憎恨树不该在那里，而将树砍了呢？”

        “只要是船上的人，都会选择砍树的。”云霄突然明白了华钦毅的宽容和体谅，并不是出于明哲保身，而是真心的悲悯，“那……你也不怪王妃吗？”

        “没有什么可怪的，就像你说的，自己选的，就要自己承担后果。想来我娘当初连生产都不敢上岸，是早就想明白了的。王妃也不是恶人，二姐的母亲也是王妃的陪嫁，她如今就很好。所以……这些都是兄长说的，他不希望父辈的恩怨，令我们兄弟阋墙。”

        “那……世子迎娶了沈三小姐你也不生气吗？或者，在你的心中，兄弟之情远胜夫妻之情，所以世子殿下的声誉，也比你对沈三小姐的恩爱更重要？”